残月还斜挂檐角,天际刚洇开半寸蟹壳青,乔家父子就夹着眼都睁不开的乔婉眠,敲开了长庆侯府西侧门。
刃刀身旁跟着一个一身劲装的掩面男子,亲自将乔家三口迎入府内,他介绍劲装男子:“这是大人的近卫敛剑,二位且随他去,乔姑娘我来安排。”
不同于刃刀行止有度的翩然,敛剑脸型方正,身材壮硕,瞧着不大好相与。
分头?
乔婉眠霎时清醒,抱紧包袱警惕道:“我们不会分开。”
刃刀温和解释:“主子是要提拔你父兄,只去处都是男儿,女子不便跟随。本我也不知如何安排,刚想起今日主子院中要填丫鬟,便想着带你去试试。”
乔婉眠歇心大半。
听起来,萧越并非对她早有预谋。
但从娘亲病逝以来,她从未与父兄分离过,孤身一人真的可行吗?
且她还没来得及将真相告知……
“咳!”
一片静谧里,突然有人重重咳一声,乔婉眠被吓得魂魄离体,思绪全无。顺着声音来源抬眸,只见一直沉默,山石似的敛剑,正凶巴巴盯着她。
哼,催什么催。
有其主必有其仆,他和萧越简直一样。
乔应舟想说什么,看了眼敛剑改口道:“全听大人安排。”
他拍拍乔婉眠的脑袋,略微弯腰,正视乔婉眠惊慌睁大的双眼,郑重安抚道:“爹方才想通了,有机会再效忠萧老将军后人,是咱家的福气。乖女别怕,萧大人公正廉明,不会亏待你。”又扭头对刃刀敛剑长长一作揖,恳切道:“小女性格憨直,也没吃过苦,若日后出纰漏,还请二位搭照一二。”
二人躬身回礼,“在下定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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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被敛剑带离侯府,乔婉眠跟着刃刀往萧越院子去。
晨光熹微,侯府内的景致渐渐清晰。
其中游廊蜿蜒,亭台楼阁与假山错落有致,花木掩映间,隐约可见各院飞檐的轮廓,层层叠叠,仿佛误入了南境的古宅。
这里的建筑婉约精致,却透着一丝古怪——长庆侯府的风格与萧老将军“战神”的威名毫不相称。
萧老将军戎马半生,助先帝打下了盛国江山,是地道的西原人,理应与她祖父一般粗犷豪放、大碗饮酒,为何宅子却如此精巧玲珑?
但此时不适宜想些有的没的。
梦中的信息太过模糊,乔婉眠实在猜不透死劫为何。
越是深想,眉头皱得越紧。
她不知自己接下来的五个月,能否逆天改命。
还有,仅按个手印,她就已经卖身为奴了?
一切都浑浑噩噩,充满不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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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乔婉眠再回神,身侧不知何时从游廊庭院变成了一片与天际金红晨辉相接的荷塘。
粼粼微波上,层叠璧叶掩映。
带着水汽与暗香的微风乍起,小荷穿着金缕衣摇曳。
景致虽美,却赶不走她丁点焦虑苦恼。
正北一道院墙阻碍乔婉眠远眺,墙正中院门牌匾上“无归院”三字银勾铁划,仓啷啷透着一股杀气直冲她面门。
乔婉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跟地府判官签了字画了押,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她硬着头皮继续观察。
高墙掩映后,有一座四层古朴八角楼阁紧邻着池畔,石灰色墙面上压着墨色琉璃瓦,檐角飞翘,风姿峻然。
刃刀领着她朝无归院中走,介绍道:“楼名为‘芜阁’,主子起居待客都在那处。”
无归院中也是南境风景,只不像一路上精致繁复到夸张。
东西两边几间厢房,正中空地上十几个婆子丫鬟面向芜阁候着。
刃刀低声道:“一会儿主子选人时,你站她们旁。主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不准能留下。”
乔婉眠乖顺地点头道谢。
虽不想留在萧越院里,但她还欠刃刀救命之恩,不便拂人好意。
她瞧了瞧,埋头蹭到年轻丫鬟队伍末尾。
身前的丫鬟们个个身姿纤长,袅娜动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少女的娇俏灵动。
朝霞为她们的面庞晕染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更添几分妩媚。
再细看,她们的衫子裙摆在荷风中轻轻荡漾,钗环在晨光中光彩流转,衬得她们本就精致的眉眼愈发含情。
相比之下,乔婉眠身量矮小,身上褐色直土气肥大,头上仅插着一根木簪,看起来倒像是丫鬟的丫鬟。
她自觉粗陋,不由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自从家中败落,为免给父兄添乱子,她早已习惯将自己藏在臃肿老气的外壳下。
平日闺中见不到姑娘,倒也不妨事;今日看到这样多打扮讲究的同龄女子,不由自卑。
乔婉眠低垂着头,心道正好比不过,萧越绝不会选她。
却不知她局促时,身旁的娇娥恼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长成那样却偏要穿得如此朴素,这不照人脸上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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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明朗,黑压压的芜阁也有了两分活气。
“砰”一声,芜阁正门大开,乔婉眠被那巨响吓得兔儿似的原地一蹦,才抬眼偷看迈步而来的青年。
萧越黑发高盘在脑后,手里拎着个软脚幞头,一身深绯色官袍,束带扎着劲腰,因着腰间没挂饰物,他步伐极大,一刻就要提刀上刑场砍人头似的。
他看起来心情很差,深邃的眉眼没挂他那惯性的浅笑。目光如刀,扫过院中噤若寒蝉的众人。
乔婉眠被他的眼风扫到,更努力地缩小。
他这么烦,一定是因为不想去点卯罢。
好烦,她也不想每天这个时辰开始伺候人。
刃刀小跑着追上萧越,一边接过软脚幞头给他戴上,一边迅速禀报:“几位嬷嬷丫鬟是夫人挑的。这位……”
没等刃刀说完,乔婉眠又感受到那迫人的熟悉寒意。
视线来源不言而喻。
她鼓足勇气,带着一脸诚恳与期待,仰起头,踮着脚,双手握在胸前,目光越过一众丫鬟看向萧越,酝酿着想求求他将自己安排到二公子院中。
萧越的眼神却忽然变了。
冰雪般的冷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戏谑。
他半笑不笑地遥遥看着她,道:“怎么还请来个黄大仙?”
乔婉眠一顿,震惊地垂眸看看自己土褐色的直裰,重新缩回去。
他怎么还是那么讨厌!
哪有黄鼠狼,分明是嘲笑她……
越想越后悔。
就不该穿那件土褐色的,也不该垫脚看他那一眼,这般想来,确实有点像……
乔婉眠头脑发昏,心跳震耳,却还能听见旁人拍马附和的笑,感到参杂着敌意或怜悯的眼神,更讨厌萧越了!就算是恩人,也不能原谅!
算了,横竖已不是自由身,别说嘲讽,就算要杀要剐,她也无权置喙。
刃刀眼瞧着乔家女儿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后变得苍白,替她解围,"主子,乔姑娘感谢您助她一家脱困,一心想侍奉左右报恩。”
“报恩?”萧越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质疑,看向乔婉眠,“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乔婉眠恨不得原地消失。
萧越怎么看出她心不诚的?
再说,她确实有丝报恩的心……
只是现下保命要紧,离萧越越远越稳妥。
晨风鼓动着树叶,院子里只余“哗啦”声响。
乔婉眠低眉顺眼的答道:“民女自知愚钝,不能留在大人院中伺候,只求大人……”将民女派到二公子的院子。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越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