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紧锣密鼓的拍摄的好处就是,中秋节剧组难得放了三天。
温尔有自己的打算,思虑再三,在电话里委婉地暗示宋豫璋自己这段时间不在崖沅,等中秋后才有时间。
宋豫璋没多问。
温尔准备回一趟老家。
自上次妈妈和妹妹住院后,她很久没再回宣南了。
飞机掠过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海。
温尔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向无穷无尽的远方,却并无多少期待。
离亲人越近。
心情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很多时候,温尔都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头兽,太过极端,被她亲手关进铁笼子里,却控制不住兽会时不时地跳起来扑向栅栏,操纵最恶劣的情绪,尖锐的牙齿,咆哮嘶吼——让她永远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眼下的温尔,已经很有钱了。
可以解决99%的问题,妹妹的病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直白点说,有钱就能活下去。
即便如此。
她还是很害怕和亲人见面…害怕妈妈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愧疚,也害怕自己看书音的眼神亦是愧疚。
面对最亲的人,温尔都会表现出最良善的温柔,她都会默契地不提过往,粉饰太平。却又在看见彼此的第一时间,被甩在身后的过往岁月追上,温柔也就成了一根根刺,她们面对彼此,又被彼此的刺扎的浑身是伤。
拨开云雾,明亮的阳光照过来。
面容被灼热的光笼住,温尔下意识拉下了挡光板。
被光线灼烫的眼眸一颤,涩然的酸意在眼尾散去,她无声合上双眼。
躲进一方暗处里,才觉得舒适习惯,温尔深呼吸,压制着内心不断上涌的阴暗情绪。
我是乖女儿。
我是好姐姐。
妈妈很爱我,手很温暖。
妹妹也很爱我,勇敢善良。
她们很爱我。
我很爱她们。
……
我很爱她们。
*
崖沅没有直飞宣南的航班,温尔在一个小城下了飞机,转大巴车回到宣南。
下午四点。
重新站在这片陌生又熟悉的街道上,温尔戴着口罩,巴掌小脸瞬间被遮去了大半,去购物中心买了两盒月饼,石榴,葡萄,哈密瓜。
打的回去。
司机一瞧就猜出温尔是外地回来的,赶上中秋节探亲,他也是有子女在外的人,熟稔地和温尔搭起话来。
温尔随口应付,语气淡而冷漠。
司机自觉无趣,便不再多说。
实际上,她紧握着双手,连看一眼窗外的兴致都没。
恨不得立马买张票回去。
兜兜转转,车停在和月巷前的路口子,路边小店门口站着两个买棒冰的女孩,舔上一口,露出满足又天真的笑容。
随着这两人嬉闹走远,温尔目光也收回,走进一条幽暗的窄巷子。
过去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时间在往前走,这种地方依旧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彷佛她根本没从这儿离开过,今天也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提前下班。
脚下的水泥地在温尔搬进来时就有了裂隙,裂隙像一只枯瘦的手指,不断向前延申,连接着一大片白得发黄的旧楼,紧密地叠在一起,楼道中挂满了各色的衣服。
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墙上的拆字画着扭曲的圆圈,是在温尔离开的那年写的,那时她很庆幸,希望不要拆,不然很难再租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这季节的天气还是有些热,巷子里飘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堆放许久的垃圾在和苍蝇嗡嗡逗趣。
温尔毫无波动地从脏污地迈过去,她这次回来没告诉家里。
穿过阴暗的窄巷,到达最靠里那栋时光线骤亮,将落未落的太阳施舍了丝缕余辉。
温尔走到记忆中的楼下,正好望见居安带着妹妹在楼下玩。
院中水泥砌的花坛里有一棵桂花树,浅黄的桂花开满,清香扑鼻。
树下站着一个背着双肩背包的瘦小的少女,瓜子脸没什么肉,衬着一双眼越发的大,雪白的面孔,唇瓣颜色却很深。
“树树。”温书音手指用力地抠着树皮,抠下来就往嘴巴里喂。
“音音,这个有毒,不能吃的。”居安走上前,将她的手从树上拉开。
“好吃,要吃,呵呵呵。”温书音推开旁边的青年,双手合十抱住树干,直接用牙齿咬。
居安用力将她拉开,惹得温书音拳打脚踢,痛哭流涕。
楼下打牌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听见陈书音在哭在闹,都啧啧的摇头。
“音丫头,要哭换个地方哭去,没看见在打牌呢。”
“这么大个闺女,怎么到现在还是个不懂事的哦。”
“天生的吧,是不是弱智啊?欸,五筒有没有人要?”
“二条。我看不像是弱智,上次听她妈说,音丫头小时候还蛮聪明的,说是下楼梯伤了脑袋。”
“你打的三万是不是?哈哈胡了胡了。”
居安还在拉扯着书音,哄不住人小力气大的她。
“要我说居安你别管她,让她闹去,像以前没得吃有树皮吃都很不错了,又吃不死人。”
“快别说了,丫头看着可怜哦。”
“可怜?可怜,那你上次还让阿黄追着音丫头咬?”
“啊,啊,树树,啊。”书音突然尖叫哭闹。居安尽量地安抚她,被她打了好几下,挠破了脸。
他捂住脸上刺痛的伤口,有些无奈,声音轻和,“音音,阿姨该给你剪指甲了。”
书音摇头,将他推开,抓了把桂花直接往嘴里塞,“花花,你吃,哈哈。”
居安将花从她嘴里扯出来一些,“我们回家,家里有糖果,去吃糖果好不好?”
书音歪着脑袋,嚼咀着花花……脸上是小孩子找到新鲜玩具时的兴奋笑容。
太久没亲眼目睹这种场面,温尔一时愣在原地。
她终是无法回避这些的。
这些只是温书音的日常而已。比眼下情况还要麻烦的温尔也见过,像个两岁的孩子,突然间就乱发脾气,乱喊乱叫,乱翻乱砸。
温尔手指颤抖,用力握了握找回了力量,朝情绪激动的少女走过去,走到她面前。
“音音,姐姐回来了。”
书音闻言,看向陌生的女人。
温尔拉下口罩。
“是姐姐,音音还记得姐姐吗?”
书音听到“姐姐”两个字,转身抱住了温尔,两条胳膊紧紧地锁住她,呜咽不说话,喉咙里还在吞桂花。
“乖,不哭,姐姐回来了。”
“音音还记得姐姐,对不对?”
“音音,不着急,你看看姐姐,慢慢来就不哭了。”
“音音,乖乖呀,是姐姐。”
她和书音说话时的语气彷佛是刻入了骨血,重复过无数次,每一天都要重复,以至于许久未见的当下,温尔一开口便是如此柔声呵护的温柔。
CTRL C,CTRL V。
一样不知疲倦的,重复温柔。
“我们回家吧,牵着姐姐的手,一起回家好不好?”
书音这次很好哄,挣扎渐渐小了,抬眼朝温尔笑起来。
“姐姐,下班!”
温尔松了口气。
她懒得理会邻里窥探的眼神,牵起温书音的手朝楼梯走去。
居安自然而然地替她拎起地上的东西,还挺沉的。
礼品和瓜果温尔都是买的双份,居安这些年帮了她们不少忙。温尔以前是没钱表示,都记在心里。
杜雅芳在附近的服装厂剪线头,一个月两千八,餐补两百。
晚上六点半下班,加班还有二十块的补助。
杜雅芳放心不下小女儿一个人,很少加班。厂里的人都知道这个跛脚女人的难处,平时能帮都会帮一点。
这天,等杜雅芳跛行回去天都要黑了,在楼下看见自家屋里亮着灯,苦难的心里掠起一点点凄惶的安慰。
推门进去。
温尔正从厨房里端菜出来,杜雅芳整个人怔在了门口,她凹陷的双眼控制不住的眨动,唇边瑟动,抿了抿,想笑又想说话,最后抿出了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