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日日阴风穿廊,尸横遍地。
直到肉腐之气再也遮掩不住,才有内侍战战兢兢地上奏,请求收敛。
炽帝默许,却不许任何凭吊,族人徒有悲号,却不敢再生半分怨言。
彼时不少尸首早已难辨面目,只得草草缝合,或许皇后的脑袋下接着贵妃的身子,死前急头白脸的宿敌此刻都因为一个女人,在坟墓里实现了大同。
那些有幸活下来的史官,半个字也不敢往书上写,只敢背后嚼舌头骂着什么“妍瑛受难,天子戮臣,铁蹄践地,生灵涂炭,天道有轮,国将不国!”
......
可流言也终归是流言。
温鑅目光沉了沉,还想进一步确认,忽地伸手扯了阿姌的面纱。
她慌乱闪避,却被他轻巧制住,迫得仰起脸来。
四目相对,温鑅怔了那么一瞬。
英气的远山眉下,一双灰蓝色的杏眼瞪得滚圆,鼻梁与唇瓣都精致得恰到好处。她似乎欲呵斥什么,却因惊怒未及开口,唇瓣半张,牙齿雪白。
温鑅心神微荡,但转瞬回定,略一偏头,朝伯都示意:“你来瞧瞧,像不像?”
阿姌翻了个白眼,暗想“大缙到底有谁啊,这么像我?”
伯都摸不着头脑,待走近细看后,才露出震惊之色。
他自小脸盲,认马都比认女人容易,一张他原以为见之既忘的脸,此刻在记忆中清晰浮现......
他是亲眼见过那位“妖妃”的。
永嘉三年,伯都随着温鑅大破北狄,受圣上嘉奖参加宫宴,忽闻礼官高喊,“妍妃娘娘到!”,众人皆扭头看向来人。
伯都本无甚兴趣,却听见旁边的老御史骂骂咧咧道,“姗姗来迟,身着妖服,成何体统,妖媚惑主啊!妖媚惑主啊!”。
言辞刻薄,刺得伯都忍不住皱眉,禁不住也顺着众人视线望去。
只见来人身着绯色大袖纱衣,外头只笼着一层轻薄鹅黄内衫;腰间殷红色腰封将她的腰身勾勒得纤柔曼妙;蔽膝上还垂着金丝的细密绣线,随着步伐轻摆,仿佛云中飞花,教人移不开目光。
她走路极慢,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云雾中,一举一动恰似流水行云,带着天生的柔韧与自若。
那双极为少见的瞳色,与传闻中的“妖艳魅惑”大相径庭,反倒显得清冷疏离,好似她自有一方无声天地,朝中嘈杂与她无关。
礼官催她向炽帝行礼,她却只是抬起玉臂,将柔若无骨的手递给帝王。
没想到炽帝竟当众离席起身,温柔接住那只手,牵她一起坐下。
皇后坐在帝王左侧,而她却伴驾在右,几乎与之平起平坐。
伯都那时还是少年郎,可这一幕落在他眼里,却如同长卷画册般深深烙下。
如今新地见“古人”,他脑海里立马浮现那抹绯纱曳地、金线流光,还有她眉目间的那份超然与疏离——似谪落凡尘的月华,却偏偏得帝王尽心捧持。
伯都的反应已经证实了温鑅的猜想,他又试探性地问道,“有几分像?”
伯都神色凝重,沉声答道:“除了个子矮点,身架子单薄点,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人眼神交流了片刻,彼此心里都明白,此女若再被献给炽帝,朝堂又将是一轮血雨腥风。
自妖妃殁后,炽帝脾性暴躁,朝堂宛如风雨飘摇。常常是吏部辛辛苦苦补了空缺,却还没给新官捂热官帽,转眼就被炽帝一纸诏令拉下马。
三两日便要换个人,炽帝记不住那么多生面孔,便常“那个谁、那个谁”地乱叫。
可朝不可一日无相。
如此差事,险得要命。
吏部翻遍甲库名单,最后挑中了当年一举高中,殿试上忤逆先皇,被贬去河内做小吏的王枂。
初时,满朝文武都盯着他,像看一个行将断头的倒霉鬼。
谁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王相不但脑袋还在,反倒在殿上站得挺稳。
温鑅思绪拉回,沉默地打量着阿姌,皱了皱眉,前后的线索串了起来,他似乎理出来了些头绪。
若依程序,本应“即有即送”的人不应出现在这里。
除非,郭尽有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