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岭因十多年前的疫病尸体而变成禁区,一开始众人焦头烂额忙活疫病的事情,并没有关注这里,这便导致后来发现时,场面已经有些不可控制了。
原本应该消散的魂魄滞留在了这里,并且越来越多,林子中的树木动物甚至昆虫,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异变,对修道人来说可以解决,但对于平常百姓来说,却是很大的生命威胁。
那时派遣了近百位正道高手,前来度化这里的怨气,但怨气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消除干净,便只能砍光了那整片的树木,使阳光暴晒,并且将整片虎口岭围住,除有命令者,其他人不许进出。
可在此之前,虎口岭是百姓去黔安一边常走的道路,此次围困,便使原来的路程硬生生加了两天,长久下来,引得怨声道载。
后来虎口岭中的怨气差不多消散后,便重新开启了那条路,并分了浅林和深林两处地方。深林处,就是疫病死尸的滞留处,自然是从没人嫌命短敢去的。
季隐真却来过两次。
他原本是不记得了,是霍行知身上的东西让他想起了几个画面。
上次去虎口岭他是骑马去的,后来对上那些弟子,马儿受惊,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因为骑马,季隐真并不觉得路途遥远,直到步行了一整天,却也没走出多远,手中的烤鸡都要放坏了,才买了一匹马在野外奔了两个半时辰,正午时分,终于是到了。
到了虎口岭,季隐真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往林子深处走去。
阳光顺着树叶的细缝照射下来,光影投在季隐真的身上,没一会儿,他浑身都暖烘烘的。
此时的虎口岭看不出传说中的危机四伏,便如走入了寻常的林中,而不是怨气横生的巨坟。
拨开灌木,季隐真拽着马儿往前继续走去,马儿却止步不前,鼻子里不断发出哼哼声表示拒绝。
季隐真无法,只好将它栓在树上,自己往里面走去。
走了大约半里的距离,季隐真的眼前豁然开朗。
虎口岭的树木年久粗壮,现在眼前的树木却枝干细小,光线也更加充足,晃得季隐真眼睛一眯。
这便是到了虎口岭阴气最重的一片地方了。
季隐真抬头望了片刻,继续抬起脚步往前走。
这一片被砍伐过的树林比前段路要好走得多,季隐真不消片刻便到了目的地。
这片地方还有当年前来度化怨灵的高手设下的结界印记,此时已经残破得看不出原样子了。
撩开遮盖视线的树枝,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巨大的黑色山体,同时,阵阵的寒意因为季隐真撩开了树枝,传到了他的皮肤上面。
这凉意很像之前在季隐真体内乱窜的阴气,大概是同源的缘故。
季隐真身上被阳光晒暖和的地方骤然冷了下去。
他抬起头,视线在小山的纹理上来回穿梭,似乎再寻找什么东西。
这座黑色的山其实就是当年被丢下来的尸体。常人骤然一见只觉得奇怪,怎么会有山是黑色的?
再一看,才会发现这是数以万计被阴气浸透的黑色骸骨。高高屹立,看不见顶。
看着这座山,季隐真心中涌起几分惆怅。
随后,他的视线不再放在山上,走了进去,向小山的正对面走去。
小山不远处的正对面,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棺材,每口棺材前都立着墓碑。
季隐真目不转睛,似乎对面前的场景习以为常。
他向一个偏僻的地方走去,走了很远,才看见一棵树下,一堆挤在一起生长怪模怪样大半丈长的灌木丛。
这堆灌木中包裹着一具空棺材,要仔细看,才能看见里面的棺壁。
然而棺材的棺壁已经被腐蚀了很多,显然这口棺材的质量一般,也放了很久很久。
他蹲在这对灌木前面,打开油纸闻了闻,随后摆在了灌木前,道:“有些不好闻了,你凑合吃吧,你吃完,我就要走了,下次……下次不一定什么时候来。”
季隐真将烤鸡摆好,靠着一边的树坐了下来,眼睛望着远处的死骨山,静静出神。
这口棺材是空的,正像稍前方那密密麻麻放在地上的空棺材一样。不过他身边的这口棺材前面并没有立碑,因为季隐真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本应该躺在里面的尸骨,此时在这死骨山中,经年累月,不知和谁的血肉混为一体,现在又和谁的残害紧密相连。
这人在他年幼的时候收留过他,只是时间太久了,他早就记不清那人的面容声音,只记得死得很惨,对自己很好。
季隐真后来努力回想,那人将自己带在身边两个月。第一个月,带他吃了很多东西,第二个月,黔安那边的瘟疫爆发,那人不幸染病,就像霍行知一样,也是一身的包,从肿包变成脓包,浑身发烂发臭,甚至还能看见蛆虫在里面爬动。
一般人,肿包烂了之后,就会四肢无力,从白天疼到晚上,一整天叫个不停,痛两天之后就不会叫了,因为没有力气了。再过几天,就会疼死。
这个过程过不了五天。
但那人是个奇怪人,一口气成了一个月,每天都有人来看他,却发现还是活着,连连称奇,后来来的次数多了,都懒得来看了。
那时一间小茅屋,那人的住处,因为没人来,死了半个月,才被发现。
那人临死前,季隐真正在给他喂饭,一瞬间的回光返照,让他有了力气,抓着季隐真的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总说不出来。最后,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死也没有合上。
季隐真那时什么都不懂,盯着那人的眼睛看了很久,继续给他喂饭。喂不进去,流了出来,也没关系,反正天天都是这样,拿着布子沾了沾,继续喂。直到只有几粒米的稀饭见底,他才跳下床来,去洗碗洗布子。
每个人每天只有一碗米汤,季隐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上东西,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饿成了一个黑瘦黑瘦的猴子。
那时候死人多,这茅屋的臭味也隐藏其中,后来实在太臭了才引起注意。此时,那人已经死了半个月,好几个人围在床边,讨论着该怎么把尸体提起来。
有个人忽然看了季隐真一眼,低声道:“死了半个月了,还一声不吭,一滴眼泪都不流。之前我见过这小子,把那孩子当自己的一样养,我都说了,不是自己的养不熟,他说我有偏见,看看。真是凉薄。”
最后,把尸体丢下了虎口岭。
季隐真曾独自来这崖下找过,可惜一堆腐烂的肉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季隐真再想找,也找不到了。
过了好几年,他在别人的谈话中,听见黔安的百姓会买棺材放到虎口岭,祭奠死去的亲人。
人死了是需要装在棺材里面的。
他明白了,便买了口棺材去虎口岭,可怎么能找到。
当时找不到,现在更找不到了。
他便学着人家,把棺材放下,立碑,写上死者的名字。
棺材盖不要全封,那样的话,如果灵魂还在的话,就会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可惜,季隐真连他叫什么都忘了。
或许他小时候是记得的,只是后来忘了名字,又忘了这个人。
最后季隐真咬破指头,在树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立在棺材前。那块树皮,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掉到哪里了。
季隐真赶了一整天的路,坐着,便有些困倦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好多声吱吱吱的声音吵醒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见地上围着一群松鼠,花纹呈黑灰色,一条一条的,看得人眼花缭乱,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只,正在分瓜这两只烤鸡。
它们没发现季隐真醒了,一只拿一块肉,或大或小,分散地跑了。
季隐真又坐了会儿,直到那些松鼠将烤鸡分完,他才想起来,还有纸钱没烧。
他从未给别人烧过这些东西,只是听说这是祭祀时候的必须品,便拿来了。
他去将马鞍上的纸钱卸下来,那一尺厚的纸钱从中午烧到了下午他才烧完,因为不熟练,还将自己的衣服燎了几个窟窿,不过也算完美完成了。
他这次悠闲了许多,晚上在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启程回流明宫。
良远依旧在练功巡逻,封雨星还在温柔乡。
霓欢走后,流明宫的侍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得过且过,洒扫一个院子能洒扫一整天,其实多数时候都在聊天,嗑瓜子,打牌,但就是不工作。
厨房的饭有时甜,有时咸,季隐真心情不好没有胃口,每天草草吃两口就让拿下去了。本应该是他管理这些下人,但季隐真从来都是个内敛规矩的性格,不说他压根没想到去管理这些人,就算想到了,季隐真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管。
就这么过了快半个月,临近中秋,这些下人们才开始活跃了,不过不是工作变努力了,而是喜欢跟着做花灯的师傅学习。但实际也不是真的学习,不过是找了个借口偷懒罢了,手里拿着一个花灯,从白天拿到晚上也不换一个。
季隐真不关注这些,他从不过什么节日,无论是魔界还是人界的。
到了中秋这一天,所有人都很高兴,其中当属猜字谜的游戏受欢迎,猜中一个,可以去账房换一吊钱,众人喜闻乐见。
流明宫湖水多,他们还放上了各种各样的花灯,就连西边水榭的湖中也放了好几朵。
正是夜晚,这样放在里面,亮着光,其实也是好看的。
远远传来喧闹的声音,季隐真望着花灯,渐渐出了神。
“少宫主,今日团圆中秋,怎么独自在这儿?要不要来尝尝酒?”
季隐真道:“不用,你下去吧。”
“少宫主,这可是孙管家取了老宫主的藏酒给大家开开眼、尝尝味,要不是我手疾眼快拿了最后两壶,可就真的没了,您不尝尝?”
说罢,一只手提着两壶瓷白小酒坛递到季隐真面前。
季隐真烦闷地瞥了一眼那只手,倏地睁大眼睛,顺着手看上去,霍行知的笑脸正在眼前。季隐真一时都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了。
霍行知身上的衣服稍短,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头发也湿漉漉地盘在头顶,好像是刚洗了澡。
霍行知笑着朝季隐真抬抬下巴,把手上的酒递出去了些,可季隐真的视线始终在他的脸上,霍行知感觉自己都被看得有些脸烫了,正想说些什么分散季隐真的注意力,季隐真比他先一步开口:“……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死了?”
闻言,霍行知哼哼了两声,这语气中明显是不满的。但最后说出来的话却变了推辞,他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反正你看,我还活着就对了,我以后和你细细道来,现在,不如我们去放花灯吧!”
霍行知当时虽然在昏迷之中,但霓欢三个人活埋他的时候他尚有一丝清明,算得上是一笔杀身之仇,但霍行知准备用这件事换点好处,就不能先告诉季隐真了。
季隐真还没有答应或拒绝,已经被霍行知拉着向一边的小楼梯走去。
小楼梯旁边,停着一条小舟,霍行知上次打扫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了,为了拖延时间,还将这条小舟打扫了一遍,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处。
他将季隐真扶上舟上,自己跑去石桌上拿了两个花灯,再折返回去。
小舟本身不摇晃,季隐真第一次坐,没站稳船摆了几下,霍行知抓紧他,不过摆了几下也就稳住了。
霍行知松开栓船的绳子,拿着桨,慢慢将小舟划到湖中,夜空倒影在湖中,原本静谧的湖面,被一桨一桨地搅碎了。
霍行知吹着火折子递给季隐真,季隐真点亮花灯后还给他,他也立马点上。
这花灯精致逼真,美丽非常,两人一起放入水中,那花灯慢慢地飘远了。
霍行知忽然转头看季隐真,道:“我过来的路上,看到那里在猜谜,你喜不喜欢,我撕了一条,你看看。”
霍行知将红色的纸条递出去,季隐真看着,念道:“中秋菊盛开?”
霍行知道:“猜四个字。”
季隐真瞧他一眼,继续盯着这张字条,道:“中秋,那是跟月亮有关了,菊盛开……”他不想扫了霍行知的兴,苦思冥想,但实在没什么头绪。
霍行知两只手来回往水面上指,那样子似乎下一秒就因为太兴奋了把答案说出来。
季隐真道:“我知道了,镜花水月是不是?”
霍行知道:“镜花水月?”他心中暗道这个词的含义可不好,面上却不显露,道,“很接近了!”
季隐真道:“嗯……花前月下?”
霍行知一怔,随即笑道:“这个词的含义我喜欢。”
虽然此时季隐真的心中依旧因为之前的事情隐隐排斥着霍行知,但见他笑了,自己也不禁露出一抹浅笑,道:“我实在猜不到了。”
霍行知叹了一声,道:“原本觉得我拿的这个谜面极好,但此刻对上你的花前月下,倒有些黯然失色。”
季隐真不置可否,道:“中秋菊盛开的谜底是什么?”
霍行知收了兴奋,莞尔一笑,道:“是花好月圆。花好月圆夜,我觉得很应景,就拿来了。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