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甚?”
柳带烟挑了下眉,并未接他的珠子,静待他的后文,便见谢行尘偏头笑了起来,面色诚恳道:“你们也瞧见了,那东西太过邪异,肉体凡胎怕是皆使用不得。能用总比不能用的好,以物换物,如何?”
柳带烟攸地眯了下眼。
“你的意思是……你能用那个东西?”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声,掀起眼帘望向了谢行尘。
“我不能用,”迎着她的目光,谢行尘粲然而笑,话语皆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但是有人能用。”
“……”
视线相接,一时无人开口。沉默弥漫开来,直至一缕暖风倏然拂面,柳带烟才终于一抬手,将那两个珠子接了过来。
指尖捻着珠子左右转了下,她略抬了下眼:“福神的东西?”
听闻此言,尚不等谢行尘答话,苗乞花却忽然来了兴致,抻着脖子向那两个珠子瞧了一眼,而后攸地转向谢行尘,两眼放光道:“你就是‘血洗福神庙’那人?!”
什么?
谢行尘心中猝然一动,紧接着便兀自一哂。
这事传得这么快么?
心尖一动,他面上倒是云淡风轻,面若无辜地一摊手:“冤枉啊宗主大人,我岂敢同神仙作对。”
柳带烟不置可否地一哂,将珠子收入怀中,苗乞花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冲他道:“成吧,那便就此别过了。”
“哦,对了,”话音未落,她攸地想起了什么,挥挥手紧补了一句,“若是遇着麻烦,可以来离亭找我们哦。”
柳带烟点了点头:“嗯,小花欢迎你。”
苗乞花复又重重点了点头:“嗯嗯!小花欢迎你哦!”
“……真是多谢二位大人抬爱……”
看着这两个性情颇为古怪的人,谢行尘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倒是暗暗咂摸起了她们所说的话。
离亭……?
“等等!离亭……”猝然反应过来的他猛一抬手,欲拦一下那二人,回应他的却只剩自林间穿过的一缕清风。
面前二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行尘欲哭无泪。
“离亭是哪啊……”
———
梆子将将敲过,五更天过了。
季夏的日头出得早,现下已擦亮了大半边天,乌郃城中的街巷楼屋便尽数笼入了朦朦一层金光之中。
天亮了,街市上却仍旧冷气得紧,倒是城中偏北处,一栋顶大的酒楼已然忙活了起来。
店小二起个大早,酒楼还没上客,他便先打扫准备了起来。
现下尚打着哈欠,他手上提了桶泔水,却不是提到楼外头去,而是径直走向楼侧的窗边,咔一下抬手把窗户掀开了。
窗户忽而一开,楼后檐上落着的一道黑影倏然动了下。
谢行尘半蹲在二层的檐上,矮身贴于墙后,微微探出点脑袋来,侧头向另一侧瞧着。窗户一开,他便向内隐了一下,侧耳听着下边的动静。
只听“哗啦”一道水声响起,一桶泔水被径直泼了出来,谢行尘靠在墙边,冷不丁被泔水味熏的掩住了口鼻。
而那些泔水竟是直直泼在了缩在缝隙中的乞丐身上,他们多是尚在半梦半醒之间,猝然被兜头泼醒,木呆呆的愣了片刻,而后攸地蜂拥而上,疯狂抢食起其中的剩菜。
“切。”泼泔水的小二厌恶地啐了口,尚不等关窗,似是忽然看到什么人来了,便转头高声吆喝了一声,“哟!老牛,又带着糟肉来了?”
糟肉?
紧掩着口鼻的谢行尘微微蹙眉,偏头向外探了下头。
只听另一个粗着嗓子的声音传来,搁这有点远,听不真切:“脑西搭牢……捞这些恶心玩意……拿着你的糟!快给我热壶酒……琴死……”
那个粗嗓子的声音操着口南腔北调,骂骂咧咧的嘟囔着,店小二也不生气,嘻嘻哈哈的回骂了几句,而后忽地转向窗外,促狭一笑:“消消火嘛,这外面还有这么多糟等着酿呢。”
屋里传来粗嗓子男人的咒骂声,店小二“嘭”地关上了窗户。
“……”
屋内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谢行尘隐于墙后,方才那二人短短两三句话,却只叫他似乍然被道天雷兜头劈落一般,攸地窜起个猜测来。
禁水中的尸墙,武陵春的香气,还有……糟肉。
诸多古怪之处猝然连做一条线,露出个悚然的形来。
武陵春该不会是……
谢行尘抽了抽嘴角,默然片刻,终是无言笑了出来。
这便是柳带烟说的有趣之处啊……
自禁水林间走出之后,天才擦亮,无所事事的他索性想起来先前柳带烟所说,城中酒楼有些有趣之物一事,便趁着人少潜入街巷之中,寻了个顶大的酒楼藏在了屋檐之上。
侧耳听着屋内的声音,过了半晌,那个粗嗓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似乎还是在骂人,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便路过楼间的墙隙,自酒楼的方向离开。
凝神又待了片刻,直至楼内再未发出声音,谢行尘抬指轻轻将头顶上的窗户拨了条缝,见二层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便抬手掀开窗,悄无声息地跃入楼内。
时候尚早,整个二楼空无一人,他放轻了步子走到楼梯旁边,向下看去,见门边的柜台旁边坐着个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着盹。
“咚、咚、咚……”
一阵闷响自楼下传来,似是剁肉的声音。
谢行尘瞥了下眼,敛去气息,趁着无人发觉,拧身自楼上翻了下来,而后悄无声息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剁肉声是从酒楼的后厨传来,后厨拉着道门帘,也不知挂了多久,沾了黄乎乎一层油污,早已瞧不出原本是颜色。
透过脏旧的门帘,隐约能瞧见一个小二背对着门,在案板上一下下剁着什么。
他的脚边放着个大麻袋,上面脏兮兮占满了水渍和污渍。
谢行尘蹲身躲于后厨墙根旁,瞧着那个麻袋抽了抽嘴角,而后抖手贴地向内甩了张符。
极轻一道咒文传来,后厨的小二身子忽地一晃,而后直直倒头栽了过去。
不等小二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一只素白的手突然伸来,一把揪住小二后颈的衣领,半拖半拉将他拽到一旁的橱柜旁靠了过去。
安置完小二,谢行尘将将掀眼向案板之上瞧去,身子便倏然顿住了。
只见案板之上,横陈着半具泡的发白发胀的尸首。
却见那尸首已然被剁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块,乱七八糟堆在案板上,破碎的骨茬和早已没了血色的烂肉堆做一团,活似升了大团的蛆虫般,直叫人作呕。
而古怪的是,早已烂透的尸身之上却没有任何臭味,反而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难言的香气伴着这副机具冲击力的画面,饶是谢行尘也不免有些倒胃口。
这香气他可再熟悉不过,分明便是禁水尸墙和武陵春的香气!
他所料果然不假,这禁水根本不是什么禁地,恐是此地的县衙和这些酒楼勾结,为酿出武陵春来卖钱,故意散播出关于禁水的怪谈,不让旁人靠近禁水,才好好生去酿他们的糟肉!
糟肉的糟,正是酒糟的糟。
而这些被当做畜牲般随意使用的“糟肉”,只怕便是那些挤于楼间的乞儿了。
略略叹了口气,他忽地又思绪一转。
为何禁水有如此功效……
难不成是因聻生归土阵?
思及此处,上一瞬还在叹气的谢行尘忽然眼睫一颤,甚是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
现下邪物叫他拿了,聻生归土阵也早塌了,他可是真真好奇,若是酿出一堆腐肉来,这群人又会是何种神情?
这般想着,他攸地眼珠一转,盯向了角落中灰扑扑一道地窖门板。
“……”
一柱香后,一道劈了嗓子的惊呼自酒楼传了过来。
“耶??!!酒怎么少了这么多????”
而于乾坤袋中揣了十来坛武陵春的谢行尘,已然溜溜哒哒到了街市之上。
走得气定神闲,不紧不慢。
方才他撬开那酒楼的地窖门,当场演了出顺手牵羊反客为主,连武陵春带着各路清酒冻醪?一道,全给收庄包圆了。
白赚了十来坛子酒,谢行尘心情颇佳,负着手晃晃悠悠在街上走着,还不忘于盘算着下一程去往何处。
天光已然大亮,驱开清早的薄雾,清清明明洒落,绘出副天高日远的景来。
街市上了点人,却仍旧谈不上热闹,卖朝食的小摊小铺皆开了张,整笼整笼白胖胖的包子馒头出了锅,散出一股稻米的甜香气来。
四下扫着,谢行尘路过一个木匠铺,不经意间一瞥,攸地瞧见一个木匠正在刻着块木料,木匠刚开始雕,尚未雕出个形来。
谢行尘扫过那块不成型的木料,心头却倏然一紧。
若是他没看错,木匠正雕着的东西,似乎有好几条手臂……
“许是是观音吧……”他绷了下嘴角,勉强扒拉了个猜测稳住心神,又轻飘飘叹了口气。
现下瞧着个胳膊多的东西就浑身难受。
自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他将将掀起眼帘向前面看去,却忽而瞧见有个人正站在街边。
这长街之上本就无甚行人,那人身量高,又着一身绸缎衣服,单单这般立着,便端的是一派玉树临风,甚是惹眼。
现下那人正背对着他,微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并未加冠,正站在一个货郎旁边,打量着货郎手里的耍货。
似是察觉到背后的视线,那人身形一顿,而后缓缓地转过头来。
白净面皮之上,一对极黑的双眸直勾勾睨了过来。
谢行尘心头倏然一紧。
却见那人端着张极出众的面皮,白得近乎没有血色,无端带了几分出尘绝世之感,只略微上挑的是眉眼拖出几分凌厉之感,又透出几分道不明的邪气,硬生生将那分一尘不缁之感击得粉碎。
明明是张从未见过的脸,可同那双极黑的招子四目相对之时,谢行尘却猝然心尖一动,错愕于惊喜之感杂杂混做一团,血液恍若自心口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欣欣然滋生出朵热烈的花。
一个早已于他心口之间反反复复咀嚼默念不知多少次的名字,此刻于脑海中轰然炸出——
殷召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