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来。
艾卢姆和莫黎塔不约而同看去,见到一个长相像是西瓜头缩小版的杨梅头小心翼翼在对面墙角张望。
手里还抱着一盒不知什么东西。
见到红发少女和银发少年鬼鬼祟祟躲在对面角落,江雪侧愣了愣,眼中满是惊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非主流。
方才去高中部时有学长拦住他,说表哥急找他,让他来这附近找他。
表哥没见到,见着两名非主流。
好神奇……好漂亮的发色。
他意识到长时间打量陌生人的行为不礼貌,立刻低头去看手中的创可贴。不知表哥在哪里,他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小雪,我在巷子里。”
这次是真切地听见了。他抬头,见到对面二人像是反应过来,冲他使劲摇头。
“小雪,帮帮我。”
表哥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他的注意力立即转移,没有犹豫,焦急地跑进巷子。
巷子不深,却仿佛布满暗色,也许是里头站的人太多,使他产生黑压压一片的错觉。江雪侧见到表哥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满脸泪痕。
他手中的盒子掉落下来,创可贴于是凌乱地撒落在地上。
“表哥,你……他们是谁?”江雪侧有些害怕,直觉感到这些陌生高大的少年不带善意,可表哥被围得水泄不通,孤立无援,令他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蔡志勇装出一副痛苦的模样:“他们勒索我,救救我……”
“你们放了我表哥,否则我就报警了,还,还有……警卫室离这很近,我马上就要去找保安了……”江雪侧稳住呼吸,上前一步,即便因恐惧已经忘记作如何反应,他还是压着气息,作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去与为首的少年对视。
光是对视就耗光勇气,因此根本无法将那少年的模样印进脑海。
徐子季瞥了蔡志勇一眼,又去看那站在巷子口,双腿发颤的小少年。
很瘦,看起来一掌就晕倒了,长得很好看,像小动物……清纯的长相,应该很好欺负。
他起了逗弄的心思,配合蔡志勇演戏:“喂!你不过来我们就打死他!”说完,在蔡志勇震惊的眼神中一挥手,其他人便一拥而上,将蔡志勇压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巷子口的少年惊恐地张圆了眼,那如同琥珀的眼眸即便在暗色之中也澄澈得仿佛不沾染尘埃,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每走几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看着像无法自控,下一秒就要跌倒。
“西瓜头!呸,杨梅头!你蠢啊!他们骗你的!”
艾卢姆突然跳了出来,惹得徐子季嘴角的笑意减了几分。
莫黎塔仍然举着麻袋,也跟着喊:“他们是串通好的。”
“那你走啊……”徐子季懒洋洋靠在墙上,身后蔡志勇的惨叫便越来越大声,他打了个哈欠,又看向江雪侧,“小雪。”
“小雪!啊啊啊!”
蔡志勇的这声喊着实惊悚,像是受了非人的折磨,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吓得江雪侧全身一颤。那一瞬间,所有不幸的结局都涌入脑海,他脑中的弦一剪便断,“铮”的一声,抽得他头昏脑胀。
他没再犹豫,闭着眼朝那群人冲了过去。
什么都看不见,他突然想到医务室遇到的盲眼男人。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做到义无反顾奔向前方呢……他是这样怯懦,但内心却过分柔软到任人揉搓,他是没有形状的,没有颜色的,没有弹性的……是最为无能者。他这样自卑,以至于从未想过“牺牲”能够用以形容他自己。
就连拯救他人都像赐予他的荣耀。
把表哥拉出来吧,江雪侧想,他正被某人需要,即便做不到,也要拼尽全力去做。
身后的非主流少女与少年哇哇大叫,在这聒噪的叫声中,江雪侧如蔡志勇的愿,自投罗网。
“表哥,你快……”跑字在嘴里未能说出口,因为睁开眼的瞬间,他看见表哥飞快地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使他手腕发出清脆的“咔擦”声,在剧烈的疼痛中,他被那股力带着向后跌。表哥以防万一似的,又反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而江雪侧因全身心信任他,没作防备,后脑勺着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能看见天空,没有太阳,没有云朵,没有雨……什么都没有。
“数量不对,数量不对……”他又魔怔般喃喃起来。
金发少年意识到不对劲:“徐子季,他有点不对劲……艹,不会摔傻了吧,那姓蔡的下手也太狠了!”
徐子季正要蹲下,但世界忽的一片静悄悄。
那在风中晃动的枝叶停止动作,校园内朗读声戛然而止。
艾卢姆和莫黎塔见着巷子里除江雪侧,其余人皆一动不动,而眼前的景象倏忽变得扭曲,像是规整框架被锋利刀刃切开,他们没反应过来,便见自己被切下的发丝乾坤大挪移般出现在空中,那些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被转移被组装,空间颠倒,人站在天上,而围墙又镶在地上。
所有人和物都在失序,除了江雪侧。
“江雪侧!”
宋竹央从被拼接在校园屋顶上的楼梯一跃而下,没有风声,重力依然存在,他看见落入的空间又在被切割,踩住空气中的红色发丝,向着江雪侧跃去。
一张床挡住去路,他正要踩上去,身上突兀地砸了一个人,压得他直直撞上了床褥。
幸而床褥柔软,他翻过身,看见织意。
“织意。”宋竹央受了伤,被他一压,强忍住痛意,嗓音低哑地唤了他一声。听见声音,织意立刻认出他是谁:“央先生,您还好吗?这里有些奇怪……”
整张床又猛地移动,一阵地转天旋,宋竹央紧紧拉住织意,道:“没事,这世界有外来者,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他听见艾卢姆和莫黎塔一阵大呼小叫,眼前一黑,床板翻下来,然后无形的手扯着他们的头一甩,将他们甩到了艾卢姆和莫黎塔身上。
有了两个肉盾,他们不至于摔得眼冒金星。
宋竹央松开手,见到前方有物被排排切开,两臂一伸将三人的头按下,自己也低下头去:“我猜测那力量寄居在雪侧身上,想要让雪侧来清除我们。”
身上一轻,床板被切成两半,随即各奔东西。
“必须把雪侧带回来。”宋竹央凝视前方,只见江雪侧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右手手腕软塌塌挂在身侧,他双眼无神采,如同行尸走肉,那本还带点红润的脸颊现如今惨白得如同僵尸。而那些横亘在他面前的怪异拼接的景象丝毫无法伤害他,致命无形的刃绕开他,曾如洪水猛兽可怕的学校、教室、走廊、操场……被肢解得四分五裂,而他视若无睹,独自一人,在这乱象中伫立。
宋竹央又喊了一声:“江雪侧!”
那股回弹的风墙再次出现,将他的声压放大数亿倍,通通反击到他身上。
而江雪侧始终听不见他的呼唤。
口中是浓重的血腥味,宋竹央按住心脏,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不全来源于他,多数来源于江雪侧。
他想到他在教室门口一遍遍数着创可贴,想到他在走廊上奔跑,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想到他局促低头,害怕视线……
一定有什么可以唤醒他。那应当存在于他的过去之中,是他们没有发现过的……
织意从宋竹央的保护中摸索离开,他眼前一片漆黑,但耳边总是有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一根丝线牵引他的神经。
他道:“我一直在等待小先生,但自他走后,我总能听见声音……”
是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颤……像是,玻璃在颤……有什么被困住。
“有谁被困住了……央先生,我想那或许是挣扎声。”
创可贴……
宋竹央问:“谁给他创可贴的?”
“是校医,央先生。”
织意话音落下,四周被切割挪移的空间静止,那在记忆世界肆虐的拼图工程总算停下,像是操作机器的工程师发现漏洞,正紧急预想解决方案。
艾卢姆和莫黎塔捂着脑袋抬头看,正要松一口气,听见宋竹央说:“看来是外来者代替记忆世界的原住民,改变过去轨道上的关键一环,使整个世界提前开始修正。”
世界修正……“主人,您是指只要杀死我们,这场异象就会停止是吗?”莫黎塔瑟瑟发抖,祈祷宋竹央摇头说不,却得来他嗯的一声。
“可是我说,这样的话改变轨道的人自己不会被抹杀吗?”
艾卢姆皱着眉头,提出疑惑。
“所以我想,他代替了谁,才足以合理地规避风险。”宋竹央转身,看向身后颠倒的天与地,仿佛混乱掩埋着真相,他道,“表哥,姑姑,姑父……他必定杀死了谁,在现实之中。”
短暂停止的杀戮工程再次启动,像是急不可耐地要完成任务,又像是施舍他们以真相后,再度恶趣味地后打碎希望。
艾卢姆眼疾手快将莫黎塔往旁边一推,随即滚动,再眨眼,便已移动至某间只剩一半的教室。
而莫黎塔看着自己那已经远远离开身体的衣角,手脚发软。
宋竹央抱起织意:“织意,你听过他的声音,是吗?”他那长睫之下,眼瞳如黑墨成石,“那就让我们一起……把那见不得光的东西揪出来。”
“央先生。”织意紧抓住他胸口的衣料,虚无的眼神仿佛能透过黑暗望见江雪侧,“必须,必须捉住他,这里是小先生的过去,小先生绝不是他的工具,毫无敬意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他向来温柔,眼神中从未显露如此赤裸裸的恶意,令他显得有些陌生。
宋竹央嗯了声,将五脏六腑传来的不适压下,双腿下压,向着江雪侧的方向奔了过去。
那稚嫩苍白的江雪侧如同站在暴风眼中心,当真应允他的想法——任人摆布,他若知道一定会难过吧,藏起来的记忆被围观,独属自己的世界却被他人搅得天翻地覆。
只有他是不被尊重的,多么不公。
越靠近江雪侧,那隐形的屏障越发排山倒海般压来。
切割线开始交织,那些物体人体的碎片被当作武器接连不断袭来,宋竹央不再有丝毫分心,因为只要有一根手指被纳入混乱之中,便免不了整个人都被四分五裂。
—
江雪侧的耳边是蓝映在说话,还伴随着托尼修剪鬓角的咔擦声。
他认真听着,没有去看镜子里自己的脸。
“江雪侧!”
是宋先生的声音,他从未听过他这样急切地呼唤自己,那语气听着甚至有些失态。
江雪侧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宋竹央。
他正低头看手机,不像出过声。
“那边坐着的是上次陪江先生来警局的朋友吗?”蓝映在问他话。江雪侧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敢动的,扭回头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点了一下,鼠标嘎噔一声,电脑屏幕里的塞莉立即娇声喊出台词,江雪侧的脸一热,但在那令他羞赧的台词结束时,他再次听见声音:
“江雪侧!”
宋竹央的声音像是从头顶传来,像是劈开屏障,竭力要唤醒他。江雪侧抬起头,天花板上只有灯,其他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听见织意好奇地问:“是谁在说话?”
对啊,是谁在说话?
他微微喘气,头顶渗出汗来,脚底如同踩着千斤重的石头,肌肉紧绷。
这辆自行车坏了,他想。公园旁有可供休息的树荫,江雪侧将车停了下来。
车轮发出摩擦声,他余光看见公园里有孩子在玩耍,笑声阵阵,令他羡慕,但那其中似乎有格格不入的身影,让他忍不住去探寻。
“江雪侧!”
这一次,宋竹央的声音嘶哑,多了丝无力,但他始终去靠近他,那带着哑意、略微发颤的呼唤声如同宋竹央那只大手,一下子抓住了江雪侧的呼吸。
江雪侧猛地扭头,看见一条漫长黑暗的隧道。
他仿佛能透过细微的光亮看见自己,那是他不愿回想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
但那个他很陌生,只是站着,浑身散发凉意,仿佛真如同他的名字,把全世界的风雪都招到身侧。
江雪侧走入隧道,感到自己被无形的力往外推,这令他有些退缩,可他揉揉眼,在微弱的光线中似乎看到宋竹央和织意从天上降落,毫无招架之力。
他心头一紧,还是迎着那股推力往前走。
他直觉宋竹央和织意是需要他的,即便做不到,他也需得努力地去靠近。
近些……再近些……把他们拉出来吧……
江雪侧觉得熟悉,越靠近出口,他越发回忆起初一时被表哥反手推倒的经历,他那时是怎么想的?他不记得,他只记得自己闭着眼睛,鼓起天大的勇气冲进人堆,想法与如今的自己不谋而合。
他好像一直都没变,但又有了很小很小的变化……
光芒刺眼,江雪侧走出出口的瞬间,眯起了双眼。离奇有了又冷又热的肤感,他微微张圆眼睛,将面前奇特怪诞的世界收入眼底。
石墩与人的脖子相连接,粉笔间穿插手指,屋顶下就是校门……这一切又被强行缝合在一起,足以见得缝合师是多么粗鲁敷衍。
他看见十三岁的自己在不断变化的空间中愣神,同样也看见一个男人。陌生男人被层层叠叠的拼接空间隐藏,忽而到他右边,忽而又到他左边,时不时俯身至他耳边低语。
每说一句话,自己那本脱臼的右手便举起,在空中无规则划动。
“江雪侧!”
宋竹央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虚弱不少,与此同时,一股风从十三岁的他脚边刮起,迅速铺成一面墙,像一只怪兽,将宋竹央的声音吞噬,随后狠狠朝前弹了出去。
江雪侧看见宋竹央抱着织意,被那风撞得从站着的墙面歪斜着掉了下去,落在一棵树上,折断许多枯枝。
他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动脚的瞬间,躁动的世界安静下来,那陌生男人立刻发现,不自觉出声:“糟糕。”
而织意立即捕捉到这极为轻微的声音,不带笑意看向那男人所在的方向:“央先生,左前方,往下跳。”
宋竹央飞快翻身,精准踩在一张垫子上,向着左前方后撤下跳。
“宋先生!织意!小心!”
耳边终于有了猎猎风声,与此同时听见江雪侧那久违的呼喊,宋竹央感到自己如今的姿态,仿若倦鸟归林,竟在那熟悉的语调和面庞中寻到归属感与心安。
江雪侧在十三岁的自己耳边道:“醒醒,江雪侧,醒醒,你不是最害怕失去和离别吗,保护他们,江雪侧,记住,保护他们……”
你是那样无力弱小,却能因学会守护变得强大。
莫黎塔和艾卢姆狼狈地跌坐在花坛上,衣角衣袖已被割裂得不成样子,连发尾都如同狗啃。
他们屁股下的花坛突然旋转起来,然后拼接在上头的篮球框飞了出去,寻到篮球架,回复原样。
落在花坛水面的云层飘回天空,与此同时,与大地交叠的天空也逐渐回归原位。
随着十三岁江雪侧恢复神志,这混乱的世界开始复原。
身后的隧道正抓着江雪侧回去,他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坠落的宋竹央和织意,却几乎被拖拽着离开。
他看见自己正茫然地转动脑袋,在看不见光之前,拼尽全力大声喊道:“接住他们!”
于是那十三岁的自己抬起头来,见到有二人从天而降,那样笔直地,眼怀眷恋地,向他而来。
携着一缕温柔的光。
接住他们。
他张开双臂,随即一阵风平地而起,稳稳托住宋竹央与织意。轻轻摇晃,如同摇篮,温暖而满怀善意。
与此同时,隧道关闭,那陌生男人不知何时跟了进去,沿着隧道逃之夭夭。
在缓缓复原的世界中,宋竹央、织意、莫黎塔和艾卢姆感到身体充盈着暖意,那消失无踪的力量再度在体内流淌,织意从宋竹央怀中落地,神色怔怔,向年幼的江雪侧伸出手去。
江雪侧没有躲开,织意的手掌落到他脸上,怜爱而珍惜地抚摸,然后他听见江雪侧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织意动作一滞,还是忍不住将他抱入怀中:“小先生,感谢您。”他那样瘦,右手手腕肿得厉害,分明不自在,但还是伸手轻轻搂了搂他,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对吗?”
“是的,小先生,我们一定会再见。”织意松开江雪侧。
于是江雪侧又走到宋竹央身旁,仰起头来看他,见到他嘴角的血丝,小心翼翼替他擦拭,问:“有什么忙是我可以帮你们的吗?”
宋竹央眼中那浓稠似渗不进温情的黑潭此刻正荡起涟漪,他神情柔和,低声道:“带我们回家,雪侧。”
话音落下,身体骤然变轻,四周景物变得雾蒙蒙,四人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窄,一直到一切画面都如被用以褪色留白的橡皮擦去,他们最后看见那唯有色彩,于画面中心的江雪侧摆摆手,轻轻说:“再见。”
下一秒,四人睁开眼,回归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