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裴妍的人,说好要她来管,他不便插手,如何收服人心是门学问,总要她自己去摸索。
出了荡阴,西行三百里,便是洛阳。
一路上,裴妍起初还鬼鬼祟祟的——到了驿站不敢住,白日里官道也不敢走,生怕不小心碰上司马毗。哪怕张茂指着部曲再三保证,即便碰上也不带怕的,可裴妍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惹得张茂好一阵心疼。
不过几日下来,确实如张茂所言,别说司马毗,连东海王府的部曲都没见到一个。她那被吓破了的胆子才渐渐长了回来,也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驿馆早被张茂包了场,部曲草草吃完,很有眼头见识地上楼找地方休整去了。半夏也被容秋拉走。偌大个大堂,就余张茂和裴妍俩人。
裴妍有些狐疑地问他:“司马毗素来执拗,你这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他轻易放了我?”
张茂浅啜一口酒,却笑而不答。他此前总喜欢这样。朝堂上的事,或是自己做了什么,只挑他认为需要的讲。
裴妍的眸色却从方才的好奇,渐渐沉了下来。她早该知道张茂的——他看似处处体贴,却总想把她罩在一张自以为安全的大网里,替她遮风挡雨。她只消舒适地躺着,全身心地依赖着他,旁的什么都不用想——他自认这是为她好。殊不知,她最厌恶别人把她当傻子!他这样和司马毗有何区别?无非一个软和些,拿温情做网;一个强横些,拿规矩做缚。都是一丘之貉!
裴妍难得肃了脸色,郑重地与他交涉:“我本来就不聪敏,没有你们那走一步看三步的能耐。你再什么都不与我讲,让我当那什么都不懂的睁眼瞎,这才是害我!”
张茂不意她这样想,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他之前总以为只要有他护着,她便能一如过去那样无忧无虑的过活。而今看来,比起他的守护,裴妍更想倚赖她自己——这是他的失职。
可他不得不承认,阿妍长大了,不再是过去浑浑噩噩的小女孩了。
他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张茂沉默了片刻,低头将杯中酒饮尽,这才将事情始末娓娓说与她听。
裴妍这才知道,原来东海王私贩海盐,抢了齐王的生意,于是前几日齐王指使手下带着人证,去赵王那里揭发了他们。赵王大怒,趁势将东海王下了大狱。
难怪司马毗不再纠缠自己,原是家里出了事。
“那我姑姑……”
“裴妃没事。赵王只拿了东海王一人。”张茂淡淡地道。
裴妍放下心来。不过,怎么事情会那么凑巧?她琢磨了会,试探地问:“里面该不会有你家的手笔吧?”
张茂眼中闪过戏谑:“你猜?”
又来!裴妍白了他一眼。
“那赵王会杀了东海王么?”裴妍神色复杂地望向张茂。
“不会。”张茂如实分析,“赵王欲称帝,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若不是齐王咄咄逼人,摆出的人证物证齐全,让他推赖不得,只怕东海王连诏狱都不用进。”
他摇头,“盐赋自汉末起就是一笔糊涂账。自来谁强归谁管。东海王私贩海盐,动的只是齐王的油水,关他赵王何事?”
听到此处,裴妍垂下眸子,长长的羽睫颤动,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失落。庆幸的是,裴妃姑姑不用丧夫,虽说他们夫妻不睦,但名义上依然是荣损与共。失落的是,她阿叔的死,东海王也是伥鬼,这仇却还没法报。
“你觉得后面司马毗会怎么做?”要是能囚东海王一辈子,倒也是桩好事。
“拿钱买命。”张茂给自己又斟上一杯,把玩着酒盏,嘴角上扬,“赵王也好,孙秀也罢,皆是那吞金食银的貔貅,看来这回,东海王府得下血本了!”
裴妍有些失望,原来东海王还能放出来。想起司马毗说起之前为支撑家门四处奔波,不禁又有些为故友惋惜:“辛辛苦苦挣来的家财,何必花在这老匹夫身上?他对姑姑又不好!”
张茂见她眼里竟隐隐泛着心疼,不禁心里一堵,语带讽刺地道:“自作孽,不可活。你道那人证是谁?正是司马毗未婚妻子的父亲!他毒死他那无辜表妹的时候,可想过家门会有今日?”
裴妍沉默下来。是了,司马毗和他阿耶一样,都是罪有应得呢!那位枉死的表妹,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不知不觉间张茂又多饮了几杯,看向裴妍的目光也灼灼起来,大掌不自禁地握紧裴妍的玉手。
裴妍挣了挣,有些羞涩地瞥向四周,虽然一个人也没有,但毕竟,在外面呢!
张茂却不管,顺势将她拽到面前,竹席跟着皱了起来。他手臂一揽,她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你……”
“此次回京,阿妍需低调行事。”张茂沉声道,“若要出行,可扮男装。”
他虽醉酒无状,说的却是正经事。裴妍点头,她也是这样想的。
“钜鹿郡公府耳目众多,阿妍不宜回府。张家于景政坊亦有别业,可暂住些时日。”
裴妍脸上一热,哪有未过门就住夫家去的。
“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张茂似看出她的为难,贴着她的耳后,低声道,“赵王要更进一步,今上便是绊脚石。公主与驸马自身难保,更遑论护住你了。”
“赵王要杀公主和三哥?”
“说不好。不过我既回了京,自不会让赵王得逞。”张茂的额头靠着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利芒,似剑出鞘,“这老匹夫,在凉州时便作恶多端,即便不为郡公,我张家也自有一堆烂账要与他清算!”
张茂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刻意收敛心绪。裴妍忍不住周身一寒。这样的感觉,在月前他父亲遇刺时,她亦曾感受过。
从前没觉得,今日方明了,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杀气!
可她并不感到惧怕,相反,隐隐带着嗜血的狂热。
阿叔,韩芷,还有那素未蒙面却敬仰已久的张司空……她每每想起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却在小人的阴谋中死去,便觉得无比憋屈。若无赵王的血祭奠,她怕午夜梦回,无颜去面对这些逝去的亲友!
“对了,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张茂抵着她的额头,笑道:“裴娴生了,是个大胖丫头!”
“啊!”裴妍惊喜地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今日才讲!”
“就在前几日,我途经洛阳,回家里换马,恰碰上薛五郎来送喜蛋。”张茂牵着她的手不放,笑道,“这两日事忙,竟忘了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