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寔和司马毗离去后,堂前又恢复了冷清。诸人哭了半晌,已然声嘶力竭,难以发声了。
郭、王二夫人几度晕厥,长媳崔华堂赶紧命两个小姑子将她们扶去后面休整。后堂原是堆放冥币、香烛之用,只在边角设有两张矮榻,用作前堂主家略为休息之所。
王、郭二夫人都正值壮年。然而王氏哀毁过度,小郭氏又素来身体不好。故而,裴妍和裴妡将她们扶上矮榻安置好后,不过一刻,二位夫人便因累极囫囵着小睡过去。
裴妍和裴妡坐在塌边的蒲团上,略作小憩。这几日于裴妡而言,犹如天崩地裂,只是她在母亲面前一直故作坚强。如今见母亲睡去,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堂姐的怀里,死死咬着牙,轻轻啜泣起来。
裴妍安抚地顺着堂妹的秀发,想到不久前还好端端的叔父,如今就这般草席一裹,被抬了回来,心里亦无比难过。
“阿姊,阿耶走了,娘娘没了,阿公阿舅他们都被夺了官,我们家以后……以后……”裴妡呜咽着没有说下去。
裴妍明白她的意思。家里的最大的靠山倒了,姻亲也大多被夺官禁锢,往后,她们该怎么办啊!
裴妍记得,往年她和堂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阿妡拿主意的多。如今,她看向满是凄惶的妹妹,一下子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很不称职。
她想了想,斟酌着道:“赵王肯让阿叔归家,想来不会为难我等。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还得听听婶母和兄长们的意思。”
裴妡点头,眸中划过一抹厉色:“司马越那老贼戮我阿耶,害我家门倾覆,岂能这么算了?”
“自是不能!”裴妍咬牙,她审慎地回头看了眼母亲和二婶,小声道,“不过,如今我们被禁锢在府里,连大门都出不得,更遑论进宫了。赵王是该杀,但如何杀,还需大人们仔细筹谋。”
她虽对政事不敏,但这些年在闻喜乡下,多少知道点稼穑之艰。回京后,在叔父、张茂还有司马毗的交谈中,她亦多次听到他们对时局的看法。但无论是哪一边,对赵王都是嗤之以鼻。如今,赵王又杀皇后、叔父和张司空,囚禁郭家、王家等姻亲,她只恨不能将这个搅屎棍杀之而后快!可是目下家里光景惨淡,她们又能怎么做呢?
“你们……谁都不许妄动!”
身后传来沙哑的训斥声,二女骇了一跳,回头就见王夫人从榻上挣扎着坐起来。原来她并未睡沉,只是打了个盹。
裴妡赶紧去扶母亲。就听王氏半是笃定半是诅咒,对她们道:“赵王恣睢狂妄,想要他命的人如过江之鲫,无需我们出手,自有高人教训他!”
话是这么说。只是,裴妡恨道:“杀父之仇,却要等他人来报?如何忍得?”
“难忍也要忍!”王氏哑着嗓子对裴妡道。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女儿的肩头,“太原王氏今日的态度你可瞧见了?”
裴妡的脸色微不可查的一变,按下喉间酸楚,苦笑地点了点头。
家主裴頠身死,太原王氏作为二房正儿八经的亲家,居然只派了一个管事来祭奠。而长房的亲家安定张氏,甚至之前已解除婚约的东海王府,则是少主亲自前来,这差异不可谓不明显!
不过,她想起那管事偷偷与她说的,又抬起头来替未婚夫辩解:“非承郎不来,而是她大母径自锁了他。承郎无奈,只好托管事代为致奠。”
王夫人摇头:“我非质疑王大郎品性。他是家中长子,行事自有他的考量。我只是让你看清家门如今的形势。别说太原王氏,就是我们的本家、姻亲、故旧来的有几个?如今的巨鹿郡公府,可有能耐和赵王抗衡?”
尽管不甘,裴妡只得摇头。
王氏苦笑地看向女儿:“我与你说过多次,朝局瞬息万变。今日弄潮者,明日阶下囚,风光衰败不过转瞬,欲要长久,当审时度势,避其锋芒,借势而为。你阿耶便是个反例。他若能如陈侍中般及时抽身,随波流转,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身死魂灭。”
裴妡不意母亲竟这样说父亲,刚要为父亲鸣不平,就见王夫人抬手止住她,说起另一件事:“外患易除,家贼难平。你阿耶遭此横难与本家袖手有莫大关系。我们家虽出自庶支,但你阿耶和大父在世时,没少扶持提挈本家,此次他们见死不救,其中定少不了魑魅推波助澜。”
裴妍听罢,想了想道:“我和母亲在闻喜多年,和族长一家相交莫逆,阿嫂更与族长关亲。如何看,落井下石的都不是族长。”
王夫人赞许地瞥了眼裴妍。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个从前不大聪敏的侄女在这几年的流放生涯中确实长进不少。
那会是谁?
裴妡咬牙道:“到底是哪个小人,敢同室操戈!”
王氏想起张大郎给自己传的消息,没有理会女儿,反而意味深长地看向裴妍:“张大郎已有线索,东海王世子也应承详查,约莫这几日便会有消息!”
裴妍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她想起今日张家和东海王府同时登门吊唁的事——前夫家和现夫家同时当面,让她本能地羞躁无极。但她知道,如今家门衰败,旁的亲友避之不及。欲要成事,还得靠这两家帮衬。
她看向睡梦中犹自蹙眉的母亲,耳边隐约传来前厅里孩童和女眷断续的啼哭,突觉肩上的担子千斤重——从前有皇后坐镇于宫内,叔父操持于府外,她们一房老小才能有所依附。
如今,皇后和叔父相继倒下,家中所能依恃的,居然只有陈侍中、张家还有东海王府。这个时候,她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姻缘纠葛,在这大厦将倾的形势面前,算得了什么?
裴妍的右手心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原来她不小心攥紧了齐衰下摆,被粗麻割破了点油皮。她有些无奈的捂住手,自嘲地想:就自己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还想振兴家门?靠什么?这副无用的皮囊么?
她摊开掌心,修长软嫩的指尖在明灭的烛灯下泛起莹润的光泽。她想起从前贾后端坐明堂,发号指令的模样,下首文武,叩首舞拜,莫敢不从。
裴妍收掌成拳,一个女子,只有如曾经的皇后那般,权高秩重,才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为家门和天下人的倚仗吧?
可是,皇后还是败了呀!连带着家门也跟着倾覆。她甚至不敢回想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皇后、叔父、贾谧、景风表姊所出的那两个幼子,还有……
猝不及防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韩芷的惊鸿一舞——一身娇俏的红妆少女,就着梅香鼓乐,在明丽的蜀锦上翩然起落。
她那会尚年幼,只知傻傻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表姊,惊为天人!
她记得满堂的少男少女,不管出自宗室、士族还是外戚,皆忍不住为她喝彩道好……
而今……贾家满门被屠,韩芷怕也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