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就见旁边一个妙龄的侍女突然上前挡在他和裴妍之间,神情戒备地盯着他。
他喉间一梗,只得恭恭敬敬地后退一步,不再言语。
裴妍却抬手止住容秋。她并未忘记石勒,马场释奴,东郊相助,有些事,想忘也忘不了。她只是有些诧异。
“你不是回乡了吗?”裴妍拨开容秋,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个人高马大的胡人,很难将眼前这个结实遒劲、沉稳内敛的壮汉与当年那个瘦弱邋遢却又狡黠大胆的少年联系起来。
石勒见她终于认出自己,深邃的眼眸微闪,似枯木逢春,久旱逢霖,眸中不自觉涌出一阵喜意,不顾身侧侍女警惕的目光,向前略近一步,拱手道:“得女郎关照,仆得以回乡,只是不久又出来谋事,因缘际会入了东海王府,如今忝为队副。”
原来如此,这际遇倒是难得,裴妍点头。若搁从前,她定要唏嘘一番。可如今家中境况,她实在无心与石勒闲聊,略勉励了两句,便去立屏后头照应小郭氏去了。
石勒几经周转,终于可以与裴妍当面,又见裴妍还记得自己,心中一阵快慰。然而堂上哭声一片,联想如今裴家近况,他心下一沉,立马又肃了脸色,默默地退到廊下听候府上差遣。
他身后那个叫猴儿的手下凑到他边上,低声问:“头儿,咱们不是来送奠仪的么?礼既送到,是不是该撤了?”
“急什么?半个时辰还没到呢!”石勒瞥他一眼:“咱们王妃与巨鹿郡公府的交情你不是不晓得。好人做到底,万一他家有什么消息或物事要咱们代为传送呢?”
底下人觉得有道理,便捺着性子随他在廊下候着。
因事机要,屋内门窗紧闭,王夫人抱着女儿和儿媳悔天恨地地痛哭不止,直到胸闷气短,险些再次晕厥。
裴崇赶紧开窗通风,将老母扶至廊下。
凉风过脑,王夫人嗅了嗅婢子手里的冰片手炉,只觉脑子清爽了些。目光扫过廊下立着的一队胡人,复又看了眼侍候在小郭氏身边的侄女裴妍,眸色微闪,透着一抹赧意。谁能想,以往看不上的人,如今却得依附她的关系来救自家。
裴妍自然不知晓大伯母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正同裴憬夫妇服侍小郭氏躺于榻上。
小郭氏本就身体欠佳,如今在大惊大怒大悲大哀之下勉强处理了一阵家事,竟也出惊厥之兆。若非定春精通按摩针灸之术,缓解了小郭氏的病情,只怕长房也得倒下。
柳蕙擦擦眼角的泪痕,与裴妍商量:“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阿家和婶婶这样,总要请和缓来看看。”
裴妍没说话,她下意识地望向母亲,见小郭氏眼窝深陷,双唇泛白,鬓角不知何时又添了几缕银丝,只觉悲从中来。她不明白,昨日还岁月静好,怎一觉醒来,竟天翻地覆至此?
越是无人可倚时,越发想念张茂。
裴妍顺着高耸的檐角朝西北的天上望去,一抹残云卧于房顶。不知此刻他人在何处?在做什么?若他在家里,会怎么做?
提起张茂,她心里一动,又想起之前他交予她的那份册子,再次起了心思——那些人手,早之前就问过听雨的那些人手,如今不正是得用的时候么!
可是听雨为什么说还不到时候?
回廊尽头,主仆二人悄声私语。
“二郎不在,大郎掌家,听雨约莫不敢擅自做主。”容秋分析道。
“我何尝不知这样冒险,可如今叔父已去,我等再不自救,岂非引颈待戮?”裴妍眼尾赤红,清泠泠的眸子望向廊边被打下的石榴花,火红的花瓣零落成泥,委顿于地,艳色蒙尘。
她不认得赵王,但是她见过那个孙会,绝不是良善之辈。那还只是赵王家奴的儿子!二叔自来仁义,赵王却说杀就杀,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他大发善心,放过她们吗?
“不能再等了!”裴妍自地上捡起一朵残花捻了捻,指尖瞬间染上血红。
从小到大,她几乎未有过自己做主的时候。从来都是别人给她安排好一切,哪怕与张茂的私情,亦是家里想方设法替她摆平了障碍。而今这次,却是她实实在在地头一回自己拿主意。
她颤着手自袖囊中取出张茂给自己的那枚鸡血石印信,递与容秋:“那些人手我只在花名册上看过,却不识得几个。你长在张家,与他们当比我熟络。劳你设法与他们联系。若大郎怪罪,尽数推我头上就是。”
容秋接过私印,略一思量,便利索地往前院角门走去。那里有棵硕大的香樟,枝叶宽阔,紧挨着隔壁的院墙。不久,她便在树顶系好了红绸——这是张茂交代的联络方式之一。
她心内惴惴地等着人来接头,心里却分外没底。毕竟,这些人手到底是张家的人,还是纯粹二郎的人,她也说不好。若是二郎的人还好说,若是张家那头的,且得看大郎的意思。听雨曾是裴家家奴,如今都不敢违逆大郎。这些人,她们又能调动几分?
廊下,石勒眼睁睁地见裴妍与婢女商量着什么,而后那婢子似领命而去,不知要做什么。他正欲上前,然而半个时辰已到,府外的将官半是强硬半是客气地请他们出府。身后的下属亦劝他莫要与赵王手下起冲突,石勒无奈,深深看了眼裴妍,转身离开。
另一厢,孙秀头疼地看着下面人传来的消息,没想到裴頠死了,河东裴氏那里也打了招呼,钜鹿郡公府却还是动不得。
光是打头来的两波人——凉州刺史府和东海王府就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不用说朝中为他们家喊冤叫屈的那些世家故旧。
孙会见父亲面色有异,舔着脸去瞧密信,待看清奏报后,蜈蚣似的八字眉瞬间倒竖,怒道:“这些人疯了么,居然敢和阿耶作对,当我们不敢动他们怎的!”
孙秀被儿子嚷嚷得头疼。他捏着眉心,呵斥道:“那么大声作甚,生怕大王不晓得?”
孙会被老子吼得讷讷的,缩着脖子不敢答话。
孙秀闭目思索片刻,缓缓道:“如今裴頠已死,他那几个子侄,必不能留。至于剩下的妇孺,既有凉州刺史和东海王府作保,我们总得给几分薄面!”
“不成!”孙会脱口道。见父亲怒目瞪着自己,一时又有些惴惴,嗫嚅半晌,到底结巴着说出他那点小心思:“京中皆传言,他家那两个待嫁女郎是出了名的绝代佳人。儿想……反正是要娶亲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