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午对贾后道:“既如此,其他人都下去吧,我陪阿姊守着。”
贾南风却摇头,连妹妹都不留:“你也走。”
皇后素来说一不二,贾午只好领着诸人退了下去。
半夜,郭槐突然醒了过来。看到自己那贵为皇后的长女正趴睡在自己的脚边,她心肠一软,艰难地半支起身子,伸手爱怜地抚了抚皇后凌乱的发顶。
世人皆道她郭槐是当世妒妇、悍妇,为了一己之私,竟把外孙过继来贾家做嗣子,害夫家偌大的产业落入外姓之手。
可是,她若不这样做,府里哪还有她和女儿们的立足之地?
外孙虽不与贾家同姓,却好歹是自己女儿的血脉,那过继来的嗣子,岂会跟自己和女儿们一条心?
她的小女儿贾午是个没脑子的混不吝,小女婿韩寿又是个空有其表的庸碌花瓶。
大女婿倒是皇帝呢,可惜却是傻子。
这个家里唯一能支棱起来的,只有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长女。
她想起以往自己对长女倾注的心力,时光如梭,过去种种,犹如过眼云烟,一晃,曾经肥兜兜的小女娃,如今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国母了!
郭槐既觉得欣慰,又忧心忡忡——皇后手段再了得,偏偏无子啊!
贾后睡得本也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发顶。
她本能地一惊,立刻坐直了身子,就见床上自己的母亲郭槐正半坐着,慈爱地看着自己。
贾后心里一紧,隐约意识到,这恐怕就是医家常说的“回光返照”吧!鼻头忍不住一酸,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在外叱咤风云多年的皇后,在生母面前,竟哭得犹如稚子。
“噤声!”郭槐有气无力地对她道,“娘娘……老身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不得不讲。”
贾后心知肚明,抹抹眼泪,道:“可是放心不下东宫?”
郭槐点头,她那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握着皇后的,盯着贾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道:“圣上只有东宫一子,却有无数兄弟子侄。东宫存,则东宫是正统,不管其生母为谁,都需尊你一声太后。你百年后也可配享太庙,我贾家仍可享外戚之荣。东宫若亡,则储君之位空悬,无论是圣上的兄弟还是侄子继得大统,都容不下你,更容不下贾家!”
这些话,郭槐往日里跟贾南风说过不下百次,可谓老生常谈。贾后早就听腻了。然而母亲已经行将就木,她不忍反驳,只是点头不语。
郭槐知道她还是没有听进去,急道:“娘娘,人在高处,易被浮云遮目。你妹妹、妹婿、侄儿皆是不中用的。你万不可听他们的浑话。娘娘身边,自有张司空、裴侍中、陈中书等贤臣,他们才是娘娘可以委以重任的左膀右臂。前一阵,裴侍中特意来看望老身,谈及东宫,莫不与老身一般意见。可见太子确是娘娘和我贾家的保命符,不到万不得已,切切动他不得!”
说罢,郭槐一阵气弱,喉里突然腥痒难耐。她一把拿起枕边的帕子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贾后见状,连喊人也顾不得,忙亲自下床倒了杯热水与她。
郭槐拿下捂在唇角的帕子,上面赫然是一滩嫣红的血迹!
贾后见状大惊,抬头就要喊当值的太医,却被郭槐有气无力地拽住手,咬牙道:“娘娘,您……可应承?”
贾后与太子之间,是十几年的怨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如今她想母慈便能子孝。
何况,她还曾逼死过杨太后,贾南风本能地疑心,将来太子也会逼死自己。
然而如今的情势,她是来不及与母亲细细掰扯了。
贾后急着叫人,敷衍地朝母亲点头:“阿母放心,儿都省得。您快快躺好,儿去唤医正来……”
然而贾后话音刚落,那只拽住她的枯手便掉落了下去。
守在外间的贾裕正蜷着身子,迷糊地抱着柱子打盹,突然听到内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吓得他天灵盖一紧,屁滚尿流地推门进去。
守在附近厢房里的贾午等人也被惊醒,纷纷匆匆忙忙地披衣赶来——贾皇后之母,宜城君郭槐,当晚逝了。
元康六年,宜城君郭氏过世,享年六十,谥号“宣”。
贾后特加殊礼,时人颇有微辞——郭槐的丧礼是仿照太后丧礼的规格置办的。
当年太后杨芷被贾南风暗杀,不过一张草席卷入乱葬岗,草草掩埋了事。
然而身为外戚的郭槐反而享着太后的丧仪。这一举措,也使得原本就不满于贾后掌权的那些宗室藩王们更加忿忿不平,对贾后的积怨日深,却无人敢宣之于口。
丧礼上,被郭槐护持长大的太子哭得肝肠寸断,时人皆赞太子纯孝。
贾谧却嘴巴一瞥,翻起眼角不屑地白了太子一眼。
大母在时,未见他勤加侍奉,倒是大母走了,却哭得跟孝子贤孙似的,这戏做的,以为皇后心里没数?呵呵!
丧礼这事,不是没人劝过皇后,姻亲裴頠也好,族亲贾模也罢,都劝过她——近年天灾人祸频仍,丧事宜从简。
可皇后却对这些心腹的意见置之不理,依然坚持大办特办。
对于钜鹿郡公府而言,更糟糕的还在后面,郭夫人听闻长姊故去后,竟直接晕厥过去。后虽然醒转,却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半边身子麻木僵直,三日后,竟连水米也进不得了。医正来看过,亦束手无策。
就在宜城君过世十日后,钜鹿郡公府太夫人郭氏也驾鹤西去。
两位郭夫人相继离世,不管是对皇后,还是对裴府,亦或是对整个京城的局势,都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张茂收到裴府来信时,刚随父亲打退了一支卢水胡的进攻。
这场仗可谓赢得分外艰难——梁王初初到任,赵王拖延不肯移交节钺。梁王还想杀孙秀示威,也被赵王强行拦下了。梁王不愿与赵王交恶。是以赵王拖着不交权柄,他也不好硬催。
待卢水胡的这支敌军来袭时,张家父子刚刚移防。懦弱无能的梁王压根无法给张家提供援兵和粮草。
还好张轨熟悉地形,巧用地势,提前设下口袋,这才全歼了这支劲敌。
张茂把浴血的手在锁子甲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从部曲手里接过裴妍的信,信里无其他内容。裴妍只是伤心地告诉他,自己的大母和姨婆先后走了,“满府缟素,戚戚不成声”。
张茂出征的时候两位郭夫人身子就已经很不好了,这样的结果其实早有预判。他没有多悲伤——他的身边还横着一堆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有自己的同袍,也有敌军的。
看惯了战场上的生死相搏,能似两位夫人这样,在温室暖房里寿终正寝,是福气。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命随军侍奉的听雨给自己找来一根白绸,默默地系在了环锁铠内的军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