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见裴妍还没有会过意来,又好笑又无奈。他也不指望裴妍明白,紧接着又道:“还有,薛五郎被选为三署郎了,下旬入职。估摸着他和你那位从姊已经快到洛阳了!”
薛翊这两年跟着他阿耶南征北战,此番入三署郎,也是张轨推荐的。
裴娴去岁嫁给了薛翊,是以今年他会和夫君一起来京城。
“阿妍若有事,尽可去寻薛五郎一家。”张茂殷殷叮嘱。
裴妍却只听了前半句,裴娴也要来京城了?她好不开心地道:“阿娴姊姊要来了?太好了!我这就给她去信,问她什么时候到,好去接她!”
言罢,怕张茂不放她走,便语带急切地道:“不能不走了,我要回屋写信还要给你的香囊挑花样,哪一样不费神费力!”
她急着要走,张茂却万分舍不得,依旧是拽着她的袖子,一把又将她拉了回来。
裴妍跌倒在他怀里,脸上羞得无以复加,小声抱怨:“再不走阿母要问啦!”
张茂却神秘一笑:“不急,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佳人,回身自案上的漆盒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递给她。
裴妍疑惑地打开,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金蝉栖玉叶簪。簪身通体白玉,透润光泽,簪头呈柳叶状,上面卧着一只金蝉,蝉翅和眼睛是拿细小的红宝镶嵌的,雕工惟妙惟肖。
裴妍举起簪子,阳光自槅窗射来,落在金蝉之上,只见红宝在赤金的掩映下流光溢彩。
“美甚!”饶是裴妍见过的珍宝无数,亦忍不住喟叹。
张茂舒了口气,笑道:“喜欢就好!你不久及笄,我恐不在京中,这支玉簪聊作贺礼。”
男子赠女子簪钗有定情之意。
裴妍脸上刚褪去的燥热瞬间又回了来,就听她半嗔半娇地小声嘀咕:“谁要你的簪子了。我大母早给我打好了!”
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把簪子利落地放进匣子里,连匣带簪地送进了自己的袖囊之中。
张茂是第一次送女子发簪,也不知道自己选得好不好,便问她:“怎么收起来了?不戴给我看看吗?”
现在就插戴?还没成亲呢!就要当着你的面梳妆?
裴妍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听得此言只觉又羞又躁。情窦初开的她哪里还坐得住,啐了张茂一口,捂紧袖口起身奔了出去。
容秋刚给头上敷好了药,正揉着额头站在门边听候吩咐,就看到自家女郎匆匆自内室奔出来。
她还以为裴妍与张茂又闹矛盾了,正想进屋请示旧主,可额上突然一痛。她瞬间清醒,再不敢停留,追着她家女郎出去了。
张茂扶额摇头,又好气又好笑,原想二人剖明心意,今晚多少能温存会,却不想,裴妍还是小孩心性,说走就走,倒惹得他不上不下的。
他一人坐在内室里,手上把玩着方才裴妍喝过的玉盏。那里落下一抹淡淡的樱桃红。
张茂忍不住就着那处口脂浅酌一口,原本苦涩的茶汤里似因为融了一缕裴妍的体香,变得格外隽永。
屋子角落的银丝炭不知何时燃尽了,内室渐渐凉下来。料峭的寒风自半开的槅窗处挤进来,却吹得张茂浑身上下暖融融的。
他抚着自己的心口,忍不住浅浅笑起来,自己心悦的人也心悦自己,还有比这更让人开怀的事吗?
月黑风高夜,檐角的宫灯随夜风晃荡,稀疏的桂树枝干在糊窗的白娟上摇曳生姿。
内室里烛火明灭不定,四下里静谧异常,只屋角的更漏“沙沙”地往外漏着余沙。
裴妍微眯着眼,拿绣针密密地缝着香囊。
这个香囊已然成型,她没法把它剪开来放绷子上去,只能就着现有的形状下针。这对于本身绣工就不佳的裴妍来说,无疑增加了难度。
她难得如此专注,就连裴妡来了都没有察觉,还是守在门口的容秋小声提醒:“元娘,二娘来了。”
“这么晚了,阿姊还在用功?”裴妡刚从太夫人那里下值。她也不回自己房里,反而来了裴妍处,显然今晚想跟姐姐一起睡。
裴妍跟堂妹素来熟不拘礼。她手上功夫没停,头也没抬,回道:“赶工呢,阿茂哥后日就出征了。”
裴妡解大氅的手一顿,眉头轻皱,任婢女将她的外衣褪去。
她坐到姐姐身边,目光扫过裴妍手里绣了一半的青竹,诧异道:“竟是给他的?”
裴妍点头,说出的话让裴妡眉梢一跳:“自是给他的。我俩的事,你不是早看出来了?”
裴妡一惊,上回试探她,她还否认来着,怎么这会又变了?
“你们……不是……”
裴妍抬起头看了堂妹一眼,竟是不再遮掩,坦荡地道:“我自小就爱缠着张二郎。以前呢,总以为自己拿他当兄长待。这几年的离别才让我渐渐明白,兄长和情郎原是不同的。以前我一直不敢承认,生怕自作多情,惹人笑话。可今日方知,原来他也心悦我。阿妡,你说,还有比两情相悦更让人欣喜的事么!”
裴妡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早看出端倪是一回事,亲耳听裴妍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何况,她说什么“今日方知”?难道他们竟是今日订的情?
裴妡只觉不可思议,就今天她给大母侍疾的这么一会功夫,居然被张茂钻了空子?
裴妡自小在宫闱长大。她身为女官,成天周旋于帝后、公主、太子、后妃中间,什么虚情假意没见过?两情相悦,在裴妍看来是幸运,在裴妡看来却是人世间最大的谎言与笑话!
何况,裴妍和她,前不久……订亲了啊!
她急得嘴里发苦,却知道自己这个堂姐性子最是憨直,认准了一条道就要走到黑的。
她不敢硬劝,只得重又坐到姐姐身边,假作镇定,一边替她挑线,一边问她:“你跟张二郎是两情相悦了,可把东海王世子至于何地?今日在大母处,听阿母讲,东海王妃开春便会携世子回京省亲。如今朝里形势复杂,别的诸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独独他家,冒险也要进京,说不得,人家是为你来的。”
裴妍手上一抖,针尖扎破食指,一枚鲜红的血滴瞬间凝于指尖,犹如嵌在稀世珍珠上的一颗红宝。
她眉头微皱,张茂只料准了东海王不会贸然回京,却没想到姑姑和阿毗会先行一步,回来探风啊!
裴妡赶紧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捂住伤口。她知道姐姐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便再接再厉道:“阿姊,王妃姑姑待你不薄,你情移张二郎,最对不住的,是她啊!”
裴妍心里一乱,裴妃在她心里仅次于阿母与大母。也是她在这段感情里,最不愿意面对的人。
她支吾含混道:“我会跟姑姑解释清楚的。你知道,我自小把阿毗当亲生兄长来处!至于阿毗,他以前常嫌我聒噪……我们又这么久未见,也许……也许他也早有了意中人也说不定。”
“你怎知他心里没你?洛阳城里能排上号的青年才俊拢共就那么几个,阿毗世子的风头可是仅次于成都王的!”裴妡接着下猛药,“你出去应酬得少故而不晓得,早几年他还在京的时候,多少名门闺秀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呢,愣是不见他对谁留情,谁不知道,他是在等你长成啊!”
裴妡想想又道,“这些年来,便是老成持重的成都王也每每有风流轶事传出,你可曾听说过阿毗的传闻?除了他府里的侍妾婢女,人家在外面可是干干净净的!”
裴妍无言以对,却心有不甘,嘀咕道:“侍妾不算女人?阿茂哥就没有!”
“那是他想攀咱家这个高门!”裴妡恨铁不成钢地提点姐姐,“不洁身自好点,你能上钩?”
裴妍很不喜欢裴妡品评张茂的语气,似乎在妹妹眼里,张茂就是个攀龙附凤的小人。
裴妡见姐姐秀眉微簇,知道自己触了姐姐的逆鳞,只好把话题从张茂身上转开,继续拿裴妃说事:“想想王妃姑姑,她待你这般好,你却拒绝了她的亲儿子,她该多伤心啊!往后两家又该如何相处呢?”
“我……我去赔罪!姑姑若不见我,我就天天去,总能磨她心软的!”裴妍记得小时候,无论自己干什么,东海王妃都会支持她,很多时候甚至比母亲还要宠她,这也是她幼时总喜欢去东海王府小住的原因。
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次裴妃也会这样。
裴妡摇头,裴妃待她再亲近,也近不过自己的亲儿子。
裴妃往常待裴妍好,既是因为她是恩人的遗腹子,又早早将她当作自家儿媳待。如今裴妍想悔婚,不论是裴家还是东海王府,都不可能容她任性妄为的。
裴妡琢磨着,得先稳住姐姐,再从长计议。裴妍之所以对张茂有好感,还不是因为这些年与她朝夕相对的,除了几个兄长,就只有张茂这一个外男?
左右那张茂后日就随军开拔了。届时姐姐身边寂寞,而司马毗却要回来了。有司马毗日日相伴,说不定姐姐与他处着处着就回心转意了呢?
于是她道:“大母的情形你也清楚。
这时候,即便是阿耶和兄长们,都不敢拿烦心事给她添堵。你跟张二郎的事,长辈们肯定极力反对。你们即便要谋划什么,也得徐徐图之,切不可乱来。
这事我知道便罢了,其他人阿姊万不能告诉,更不能露了端倪。尤其大母那里,千万、千万不能说!”
“我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大母不快。”裴妍小声道,“我又不傻。”
裴妡心想,你不傻谁傻?那安定张氏不过一乡下地主,这些年靠着咱家提携,才勉强得了点势。你若是看上哪个诸侯或贵姓郎君,阿耶也好大母也罢,说不定还能考虑一二。可这个张茂,算哪个牌面的人物?裴家能为了他得罪东海王?即便东海王不计较,自家贵女嫁府里清客,裴家在京畿还要脸不要?
她和裴妍是一家子姊妹,从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妍乱来,坏了府里闺训,她裴妡名声也得跟着坏。他俩的事,漫说家里长辈,她裴妡第一个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