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不知怎了,风不调雨不顺,身边人亦隔三差五地出事。去岁底,王郎君(王承)的阿耶突然害病没了,阿妡妹妹的婚期又要再拖三年。如今大母也好,姨婆也罢,身体又是这般……”
许是心绪不佳,裴妍只觉这两年的烦扰比过去十几年都多。
张茂适时进言,轻声安慰:“祸兮福之所倚,会否极泰来的。”
裴妍闻声,淡淡扫了他一眼,未发一言。
张茂心头一跳,只觉这短暂的一瞥里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怨似怒,似恨似嗔。
裴憬却浑然未觉,他放下酪浆,附和道:“阿妍说得不错。如今,只怕不止阿妡的婚事要推迟,大母病成这样,阿妍和东海世子的婚事也有得拖。”
按制,裴家长房长子早逝,若郭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裴憬与裴妍作为长房孙辈,要代父守孝三年。也就是说,若郭太夫人当真百年,裴妍要么趁着热孝嫁去东海王府,要么就得按照在室女的规矩,替父为郭太夫人守三年孝。
裴妍悠悠道:“大母待我这般好,谁这个节骨眼嫁人谁没良心!”这是立志要代父尽孝了。
张茂心口一松,他现在要的就是时间。不得不说,在裴妍的婚事上,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只是这个念头将将冒出来,就被他立刻打压了下去,怨自己不免私心藏奸——裴家待他不薄,老夫人对他更是亲厚,他怎能有这般龌龊的心思?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裴憬已经把自己面前的那碗酪浆吃完,却又惦记上裴妍的那碗了。
裴妍与祖母更亲近些,太夫人犯病这些天,她本就没甚胃口。
何况,她瞥了眼张茂,这酪浆还是他带来的。
于是她趁势把玉碗推给哥哥,起身道:“我嘴里没味儿,哥哥用吧!大母那里今日是阿嫂和阿妡照看。嫂嫂刚进门,万事拘谨,我还是去帮衬些为好。”
裴憬心疼自己媳妇,自然不会拦她。
张茂欲言又止,看向裴妍的眼神似带了钩子。
裴妍却丝毫没有理会,从头至尾没再看他一眼!
从兄长处出来,裴妍一路不停,径直往内院走。
她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亦听到容秋小声地提醒她:“元娘,张二郎追上来了。”
她却恍若未闻,加紧脚步往前走,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直到袖口被人从身后牢牢拽住!
裴妍深吸一口气,不得已转身,只见张茂冷着脸立在她身后。方才还贴身侍奉她的容秋却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新仇旧恨直冲脑门,就听她冷笑道:“养这么多年,狗也晓得认主了。可见人不如狗!”
这话听着刺耳,张茂心里一突,面上却假作不懂,脸上破冰含笑:“你是说容秋还是说我?”
裴妍嘴角含着讥讽,脸撇向一边,站在冷风中不言不语。
新抽枝的嫩柳在春风中摇荡,裴妍的鬓发被撩起,轻轻柔柔地拨弄着张茂的心弦。
“阿妍,”张茂轻声唤她。这声呼唤比往日要亲近得多,裴妍记得,往日里,他唤她“元娘”的时候多。
“阿妍,我后日,就要去凉州了。”张茂道。
裴妍不可置信地抬头,眼里好似雨季深潭,看似平静,其下却是暗潮涌动。
张茂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终于,在那层看似冷漠的面具下,捕捉到了那抹担忧与不舍……
“来我的院子说会话可好?”张茂环顾了一圈四周,小心道,“此处风大。”
张茂的慎独院紧挨着裴憬的院子,相隔不过百步。
沉默片刻后,裴妍到底软了心肠,默默地调了步头,向他的院子走去。
张茂紧随其后。听雨与容秋则早一步进了院子,正命人在内室熏香煮茶。
裴妍恨恨地扫了容秋一眼。
容秋自知理亏,低着头退到角落上不敢言语。
裴妍自然而然地在外堂的主位落座,借着容秋发作道:“你的人,烦请收回罢!这么多年,她眼里依然只有旧主。”
张茂不以为忤,凉声道:“既然阿妍觉得她背主,何须留着?处置了便是。我这里,亦不留二姓家奴。”
这句“处置”,是对家臣最大的惩罚,不是发卖,就是打死。
容秋听罢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是张茂送来裴府的,裴妍是她的新主人,可张茂亦曾是旧主。她只是想给两位主人腾出空间说话而已。没想到裴妍竟愤怒至斯,更没想到张茂不仅不维护她,甚至还要发落她。
她突然后悔非常,早前她姐姐定春就劝过她,奉主宜忠,既来了裴府,便当以裴家为先。是她总以为自己小聪明,见裴元娘与张茂有私,便想从中拉线,长袖善舞。
容秋知道张茂治下的手段,亦知道他不是一个轻易心软的人。是以她来不及委屈,更不敢有一句辩白,只是不停地对着主座上的裴妍磕头告饶。
这些年,她自问与裴妍颇为相得。她不信裴妍真舍得发落自己。
张茂却没给她卖惨的机会,直接示意拾叔上来拉人。
容秋见状,朝裴妍“砰砰砰”地磕得更响了。
裴妍瞬间心疼。这些年她一直得容秋照拂,感情远超主仆。方才的话只是气不过她擅自听从张茂调遣而已,哪里真想打杀她?
“起来吧!多大的事,把自己搞成这样!”裴妍赶紧拦住拾叔,朝容秋摆摆手,嘴硬心软道,“下去好生处理伤口,晚间阿母看到,又要询问不休。”
容秋死里逃生,身上瞬间一松,赶紧朝裴妍磕了三个响头,犹豫片刻,又郑重地朝张茂拜了三拜,声音清醒而坚定:“容秋拜别旧主!”
直到方才,她才突然想明白,张二郎是在借此敲打她。他要她明白,她的主人,只能是裴家元娘!
容秋小心翼翼地起身,不再看张茂一眼,依照裴妍的吩咐,下去上药了。
全程张茂只自在饮茶,一副云淡风轻之态。好似方才堂下的那个人与自己毫无瓜葛。
裴妍皱眉,转头看向眼前人。她此前认识的张茂机智沉稳,却不失亲和温厚。她从未见识过他专断冷情的一面。
张茂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也不替自己辩白,只嘱咐道:“我不在京里,容秋便是你最后的屏障。你的人,得时刻以你为先,哪怕是出自旧主的命令,也不能越过你去!”
这是在教她驭下之道。
裴妍待下人素来亲厚有余,立威不足,虽说可以笼络人心,但人的本性欺软怕硬,谁知身边会不会出现奴大欺主的恶仆?
容秋是张家出来的。张茂自知她心性纯良,但容秋处处仍以张家的命令为先,他一个眼神就能将她支使开,若放在往常,张茂默认如此。可如今他即将赶赴边地,只裴妍一人在京,容秋若再如此行事,便让张茂不放心了。
毕竟张家主事的,除了他,还有阿耶、阿兄、阿嫂,若哪天张家与裴家的利益发生冲突呢?容秋会不会为了张家,背弃阿妍?这是张茂必须杜绝的。
是以方才,裴妍斥责容秋,张茂不仅没有阻拦,反而顺水推舟,借机给容秋以警示。
“我的人,我自会调教!”裴妍不喜欢张茂这样冷酷的手段。浑然忘了,她刚才还说容秋是张茂的人,要张茂把人领回去,现如今又把她当自己人回护起来。
“随你罢!”张茂摇头,他是不指望裴妍开悟了。
“你不是要修史么?怎么突然要去……打仗了?”裴妍虽尽量装得事不关己,但脸上仍透着难以掩饰的关心和担忧。
“阿耶点的我。上阵父子兵,有我在,他能轻省些。”张茂心里一暖,阿妍到底是心软啊!
他给裴妍倒上煮好的茶汤,热气瞬时自杯口弥漫开来。
张茂温润的脸隐于白雾之后,修剪齐整的鬓角染上了一层轻薄的水汽,“何况,史书已经收尾。我总不能当一辈子刀笔吏。”
裴妍看着眼前的翩翩君子,很难把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郎君与沙场上提刀跨马的怆荒武夫相提并论。
“你……和张伯父要去哪里?可会有危险?”
张茂抬头,一眼就看到裴妍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是藏不住的关心与隐忧。
他心里一暖,实话实说道:“圣上命我等移防凉州。是否危险不好说,战场上素来生死难料。”
裴妍瞬间眼眶红了,心肝被人揪起来一般的疼。她捂住心口,这才察觉,自己竟这样在乎他。即便是兄长裴憬上战场,她所能达到的担忧与难过,大概也就如此了。
原来不知何时,张茂在她心里,竟与兄长不相上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