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俊眉微挑,白了兄长一眼,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回他道:“阿兄落座去吧,仔细一会同僚敬酒!”他自己却脚步一转,往凤凰楼外的洛河边走去。
张寔问他去哪,他随口道:“楼里人多气闷,我外出散散。”
这一散,就到了离凤凰楼不远的鸣鸾阁前。
鸣鸾阁比凤凰楼形制略矮,只有两层。
帝后臣工在凤凰楼里与民同乐,王孙贵胄家的女眷则多在鸣鸾阁里自在赏景。
张茂不自觉地在阁前停下步子。
二楼露台上,有两个佳人正举着便面嬉闹赏景,虽戴着幂离,张茂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们。不是裴妍姊妹,又是何人?尤其裴妍,似乎不用言语,张茂仅凭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初夏的暖阳照着佳人如雪的面纱,纱布上绣有金线,与天光相和,闪着莹莹金光,好似夜空里扑闪的流萤。
张茂觉得,即便是刚才插了十二花钗的皇后娘娘,都没有裴妍来得耀眼夺目,光彩照人!
裴妍与旁边的裴妡笑闹着,不经意间扫过楼下,却见一身官服的张茂正站在楼底,愣愣地仰头看着她们发呆。
她赶紧撩开幂离一角与他招呼:“阿茂哥?你不在凤凰楼里观景,跑我们这作甚?”
张茂没想被她发现了,回过神来,冲她一笑道:“楼里酣饮正盛,我酒量不济,出来醒酒。”
裴妍点头,想到今日听裴妡说的上党传来大胜的消息,便预先祝贺他道:“听闻张世叔得胜即将还朝,恭喜啦!”
洁净的阳光洒在佳人白嫩的侧脸上,张茂依稀可以看见那上面稚嫩的茸毛,可爱极了。
他心情瞬间大好,绽开一抹笑颜,回道:“有劳元娘惦记!”
张茂素来脸若白玉,他一笑,有如严寒冰破,春回人间,扰乱一池绿水。
此时,河东公主,王清风、王和风姊妹亦闻声而来,见到张郎一笑,诸女皆俏脸微红,拿便面遮了脸,躲在扇后偷偷地看。
裴妍不满身边这些姊妹,每次张茂出现的时候,裴妡也好,河东公主也罢,都像换了个人似的,矫揉造作得很。
恰此时,身边侍奉的容秋提醒她:“女郎不是有礼物要交与张郎君?”
裴妍突然想起来,自己昨日编了两条长命缕,裴憬一条,张茂一条。
有意无意地,就听她“哎呀”一声,手上的便面犹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入楼下,正正好落在张茂脚边。
张茂不知底里,顺势帮她捡了,就听裴妍道:“阿茂哥稍待,我这就下来拿。”言罢便要下楼。
裴妡一把拽住她:“外面日头毒得很,让容秋去吧。”
裴妍却道:“坐了半晌,正好活动活动。”
此时,洛河里的龙舟正行到了关键的时候,不管是楼上的王孙贵胄还是河边的贩夫走卒,眼珠子都紧盯着那两艘打头的舟子打转,鲜少有人关注到鸣鸾阁前的动静。
周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裴妍下得楼来,却见张茂丝毫未关注身后的河面,反而一手捧着刚刚捡起的便面,一手细细描摹其上曲折的忍冬纹。
裴妍有些脸红,这便面是她惯常用的,上面的纹路则是和容秋一起玩闹时画的,歪歪扭扭的,可丑了。
“听阿兄说,阿茂哥擅丹青。你若得闲,帮我也画幅扇面可好?”
张茂文武全才,他的书房里有自己手绘的丹青,叔父看了都夸好。
张茂将便面双手奉还,点头应道:“我前几日刚得了几幅,你若喜欢,回府后就叫人给你送去。”
随着晌午临近,日头渐高,暑气蒸腾着地面,似乎连鸣鸾阁前的白玉石阶也变得烫脚起来。
许是天热,裴妍从袖囊中掏出那根五色长命缕时,脸上感觉热辣辣的,甚至带着可疑的红晕。她庆幸自己戴着幂离,有面纱遮着,张茂应该看不到自己的窘态吧?
“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裴妍有些羞涩地摊开手掌。
张茂低头,只见裴妍莹白洁净的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根长命缕,五色彩线捆作一绳,可保家人平安。
热辣的日光照在佳人如雪的皓腕上,越发衬得手心里的五色彩绳娇艳欲滴。
长命缕是家中女子为父兄夫君所编。张茂盯着那工艺粗疏的绳子,心里顿时一暖。
他上次收到长命缕还是在凉州的时候,阿母给他编的。来到京城后,虽有大姐和阿嫂,但阿姐嫁人,阿嫂与小叔子需避嫌,再无人与他编过这个。
今日他与阿兄行在一起,见阿兄袖口时隐时现的长命缕时,他不是没有羡慕的。可是当阿兄打趣他今年就能娶亲时,他却只觉一阵烦躁。只要一想到他即将娶一个陌生女子为妻,以后吃穿用度皆由这女子打理,着她缝的衣衫,戴她编的长命缕,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然而,如今,当裴妍给他这根长命缕时,他却只觉心口一暖,好似春回大地,死寂的心口重返生机。
“咚!咚!咚!”龙舟战鼓一声高过一声,每一下都带着震天撼地的力道,稳稳落在人的心底——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不是他不想娶妻,而是他不想娶旁的女人为妻!若他的妻是元娘……
裴妍见张茂盯着彩绳不说话,以为他嫌弃自己手艺不好,有些失落地收回手:“要不,我重新打一根?”
张茂赶紧摇头,伸出胳膊:“劳驾元娘。”这是想请裴妍帮他戴上呢!这种事,一反他平素的谨言慎行,透着说不出的暧昧。
“哦!”裴妍有一瞬的呆愣,待反应过来,心内又是欣喜又是羞涩,忙上前一步,低了头颤着手儿给他系绳子。
她感觉一股热辣辣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头顶,如有实质。她不敢抬头,系绳子的时候她的手触到张茂的皮肤,俩人都不自觉地一颤。
头上突然传来张茂的声音,竟是问了她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这长命缕是单单我有,还是府里的郎君都有?”
这话问的裴妍俏脸更红了。
她赶紧解释:“自是你和大兄都有,二兄和三兄嘛自有嫂嫂们编,哪轮得上我?大兄的那根我早上给他了,你这根本想早起送你的,只是你出门太早,我没赶上。”
裴妍细弱的声音被岸边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声盖住——恰此时洛河上的龙舟终于决出胜负,众看客高声叫好,纷纷为赢得头彩的船只喝彩。
帝后还命小黄门颁下赏赐,赢了钱的船老大高举健硕的臂膀,朝众人作揖致谢。
到处乱哄哄的,裴妍也不知自己说的张茂听见多少。她抬头,就见他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炽热的艳阳照进他亮如星子的眼中,反射出闪闪的金光。
裴妍被他眼里的精光所摄,只觉整个人都被他吸引,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漫天喧嚣中,再强的理智也被松动。鬼神神差的,张茂情不自禁地向裴妍逼近一步,开口道:“阿妍,我心悦你!”
然而,周围实在太吵了,张茂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的话却被周围的欢呼声掩盖。
裴妍只见张茂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听清。
她大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张茂被裴妍一噎,喧闹散去,神志回笼,他只觉自己方才真是昏了头!他什么身份?裴妍是什么身份?他哪来的脸,拉着主家的女郎在人后私相授受?河东裴氏赫赫百年,他一个凉州来的乡下人,在京中无权无势,有什么资格,在裴妍面前,说自己心悦她?
人一旦清醒过来,意乱情迷的话便再讲不出口。他喜欢裴妍,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至少如今,还不是时候!
张茂甚至有些庆幸,还好刚才人声鼎沸,盖住了自己的胡言乱语!
裴妍还要追问,张茂却又变回了往日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似刚才的动情只是一场幻境。
他将那戴着长命缕的手收回袖口,略略退回一步,抽出腰扇若无其事地轻轻敲了敲裴妍的帽顶,大声对她道:“回去吧,就要散场了,人多!”
裴妍直觉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件重要的事。然而张茂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朝她身后几步远的容秋使了个眼色。容秋会意,半拉半劝地将裴妍拽回了楼里。
张茂深深看了眼裴妍远去的背影,下一刻,毅然转身向来处走去。
这一切,都落入楼上观景的裴妡和河东公主眼里。
“原来阿妍姊姊是特意下楼去送长命缕的!”河东公主翻转着便面幽幽地道。
裴妡知道河东公主一直对张茂有好感,只是碍于张家门第不高,一直不敢跟皇后提罢了。
只是,公主地位尊贵,她们裴家女郎也不差。那张家小子与她阿姊,同样门不当户不对!
裴妡不置可否,笑道:“公主不知,我阿姊给几位兄长都编了手绳,张郎君既寄居我家府上,也算我们半个兄长,送他一根也是应有之义。”
河东公主摇着便面笑笑,没有接话。她虽然年纪小,但自幼长在宫闱。她阿耶碰上喜欢的妃嫔时,脸上的表情和方才的张郎君如出一辙。说他和阿妍没故事,呵,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