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掌事,她说的句句也都是书溱烟心里想的,于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后,她还是点头答应了这个提议。
掌事摇了摇铃,立即便有传话的侍女来候命,听清内容后就退了出去,书溱烟看着面前桌上的铜令,心跳得有些厉害。
没一会儿那侍女便回来了,冲着掌事点了点头。
“楼主允了,客人请随我来。”掌事卷好那写了问题的卷轴便领着书溱烟去了神机楼的最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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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事放好卷轴之后就告退了,坐在下首的书溱烟垂着头,耳边只能听到棋子碰撞的轻响。
迟迟不见那人开口,她也不好随意动作,等到书溱烟都快在心底翻白眼骂人的时候坐在上首主人位的家伙才悠悠来了一句:“抬起头回话。”
声音冷冽如寒冰乍碎,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屑和嘲讽,天生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和气质,放以前听见他这么说话书溱烟肯定会不由分说甩个眼刀过去,但现在听来,却只觉感慨良多。
书溱烟怯生生抬眸看去,却发现那人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眉头微皱,漂亮的凤眼中神色复杂,晦暗不明。脸颊较之前最后一面时又瘦削了许多,更衬得下颌线明朗锋利。平常总是束得整齐利落的头发如今也只是松松半挽着,是从来没见过的散漫打扮。
只有衣着倒还似从前那般,一身暗红沄锦,纹样简洁,裁剪流畅,没有多余的装饰,除了腰间很是扎眼的玄色腰封外便再无其他。
赏心悦目的装束,不由分说彰示着此人的身份。
毫无疑问,书溱烟面前的这位,便是神机楼从不显山露水的主人,青腰君沈流景。
“名字。”沈流景在面前的棋盘上又落下一子,从容问道。眼睫看似随意地轻轻扇了两下,露出些许慵懒之态,实则没打算放过书溱烟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烟烟。”书溱烟继续将错就错,大大方方报出了那个名字,水水润润的眼睛不躲也不避地迎上沈流景的目光,倒还真让人一时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沈流景听见这个名字后挑了挑眉,也不知道信了没反正没有再追问,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卷轴道:“你一个姑娘家家,要红蜚壳做什么。”
这话问的忒不礼貌,书溱烟在心中暗忖,我还想问你呢,但她面上仍是乖乖巧巧的样子:“治、治病。”
“就是你脸上这个?”沈流景看了看她蒙脸的薄纱,突然起身走下来坐到了书溱烟面前,语气稍稍变温柔了些:“让我瞧瞧。”
就这么大大咧咧说要瞧姑娘的脸蛋,简直就像个登徒子,但他神态又确实自然,联想到之前掌事说的信得过的理由,书溱烟便伸手揭了面纱,少女白嫩的肌肤上,果然有着大片大片的红斑。
然后沈流景不说话了,眼睛直直盯着那些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书溱烟被看得有些心里发毛,便忍不住开口道:“您……不觉得丑陋吗?”对方轻声回道:“我倒还没无耻到可以随意批判一个姑娘的外貌。放心吧,不丑的。”
“以前用过吗?红蜚壳。”
这么问大概就是信了,书溱烟点点头:“用过。”
“生服还是煎煮?”
“用水冲成热茶汤剂服用即可。”
“哦,这样啊。”然后沈流景便又起身去屋子里找了些什么,书溱烟很好奇,却又不敢转头乱看。
等他走完一圈又坐回她面前的时候,书溱烟才发现沈流景竟是跑去给她现冲了一杯红蜚壳茶,青色的玉竹杯中,原本干枯细小的虫壳吸饱水正绽放着,像一朵朵粉色的小花。
“这是……”书溱烟确实不懂他在干嘛,对方便将杯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道:“姑娘既是来买东西的,也该先让你验验货才是。”
那倒也是这么个理没错……书溱烟低头瞧了瞧那杯茶水:“不用了,神机楼主的眼光,肯定比我要好的。”沈流景对这句话不可置否,又道:“姑娘这么说,我可以认为你是诚心想买了?”
“对。”
“那不知姑娘打算出个什么价呢?”
糟了……书溱烟抿抿唇,面色微微红了些许。仿佛没看到她的异样,沈流景直视着她继续说道:“红蜚壳本就价值不菲,想从我这里买,价钱自然得更好看才是。”
然后沈流景就看到面前的小姑娘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不甚好意思地放在了小几上道:“这里面有……三十两……”
“黄金?”
“当然……是银子。”说完书溱烟便微微偏过了头,只觉自己的脸实在热得慌。
果然,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就冷哼道:“想不到我青腰君也有被人耍着玩儿的一天。看来姑娘并不是诚心实意来和我做生意,既然如此,这杯就算是我送你,喝完便请回吧。”说完也不管书溱烟反应如何就径自回到了自己的主位继续拔弄他那棋子。
书溱烟愣了半晌之后才慢吞吞地端起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重新系好面纱走到沈流景面前行了个礼:“……打扰了。”再抬头时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早已蓄满了隐隐约约的水雾,将落未落,叫人看着好生心疼。
沈流景忍不住起身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见少女身形已经流畅不滞,很是决绝地转身走出房间下了楼。
陡然站起时衣摆刮到了棋盘,上面毫无章法,装模做样乱成一团的棋子便噼哩啪啦洒了一地,沈流景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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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溱烟这边直奔门外而去,和刚刚还是柔弱欲泣的样子不同,此时的她脸上更多的是掩不住的倦色与疲态,红蜚壳茶的效力好像也上来了,脑袋里晕晕的,像喝醉了一样。
唉,这下连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破灭了,现在怎么办呢,回沄西继续休养吗?还是呆在这里继续等着。
一溜烟儿跑出好远,书溱烟才慢慢停下来,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撑着脑袋生闷气。此时已是午时,早上吃的那几个果子早就不顶用了,她的肚子小声地抗议着。
旁边有热包子的味道飘过来,以前的她不太喜欢闻到这种味道,但现在竟然会觉得有点香,眯着眼睛瞪了那小摊子一会儿后书溱烟还是向自己现在这脆弱的身体投了降,可正当她要掏钱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之前走得太急,钱袋还忘在沈流景那儿呢。
有点不是很想回去取,书溱烟跺了跺脚,赌气似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道声音叫住了她:“烟烟姑娘留步!”
书溱烟回头,却见刚刚的女掌事抱着一堆东西追上了她:“哎呦,您这腿脚真够快的叫我好找。”
“找我?”
“是啊,您还落着东西呢。”
“是落了,可是好像,没有这么多……”她从中找出自己的钱袋就要走,却被掌事拦着塞了一盒什么:“烟烟姑娘莫气,刚刚我们楼主是和您开玩笑呢。”
“玩笑?”书溱烟感觉自己的额头跳了两跳,什么劳什子玩笑……然后低头,发现手里那盒东西居然是上等货色的红蜚壳:“这是什么意思?”
掌事笑笑,此时在神机楼外,她又不似之前那般公事公办,只像个平常的美妇人:“您不知道,楼主近年来心情不是很好,好容易遇见姑娘这么个妙人儿一时起了玩心想逗逗您罢了,谁曾想不小心失了分寸,还请姑娘莫怪,这些就当是给您的赔礼,不收钱的。”
然后紧接着又递给书溱烟一盒点心一盒真正的茶叶,还有一张拜帖:“姑娘今天来得甚早,想必还没用过膳吧,这里是一些吃食小点,也请一并收下。”
这一连串让书溱烟脑子都滞涩了,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问道:“那这帖子是做什么的?”
“姑娘不是说家里经营不善,父亲和自己都得了病急需用钱嘛,看你年纪这么小,应当也没什么好法子吧,正好楼主有处别院正缺一个管事丫头,酬劳待遇都好商量,要是姑娘愿意,就拿着这帖子去上面写的地方试试吧。”说完她深深看了一眼书溱烟,又忍不住补充道:“我们楼主和人做生意打交道惯了,嘴上难免染了些坏毛病,您别往心里去。姑娘家的容貌那么重要,他又怎么会故意为难您呢。”
“烟烟姑娘?”
“……啊?我,我没在生气,也没往心里去,别担心。”书溱烟从发呆中回过神,向掌事微微欠了欠身笑着说道:“既然只是玩笑的话,我就放心了。那这些东西我就不容气地收下啦?替我谢谢楼主,也谢谢你,掌事。”
掌事的表情总算放松了一些,她朝书溱烟摆了摆手之后便朝神机楼的方向离开了。
目送她不见人影,书凑烟才打开那糕点盒子,里面好几排都是精心制作,用料讲究的好看点心。
她想也没想就捏了个小狐狸样式的送到嘴里,假装那是某人的脑袋,嚼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臭小子,给我等着。
吃了两块之后感觉到力气又回来了的书溱烟啪一声盖上盒子,当即便足下发力,运起轻功朝着某个方向飞也似地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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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了,涟姨?”
都不等掌事关门,沈流景便冲上去急切问道。
宋涟看着这满脸写着慌乱二字的小子实在有些绷不住,微微喘了两口气道:“收啦,别急了,就知道作践我这把老骨头,嘴上没个把门的,下次自己去啊。”
沈流景面色微红:“没有下次了,一时失误而已,按理说她应该扑上来给我一拳的,谁知道……”
“诶,那姑娘真是我侄媳妇啊,怎么看着那么小,有十五吗?怎么和你说的不一样,你别……”
“肯定是,我与她相识十一年,这都认不出来我就该自戕谢罪了,她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定事出有因,”沈流景匆匆收拾好东西就准备离开,嫌走楼梯太慢干脆一脚蹬在了窗户上:“楼里就先拜托……别这么看着我,姨母,她真的比我大三岁。”面对宋涟复杂的神色沈流景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才朝着别院的方向去了。
美妇人看着那眨眼便不见了的红色身影重重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的脾性跟她那个已故的姐姐可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唉,希望这次可别再出什么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