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委屈、不甘——它们被熟练地塞进那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塞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这些年她太擅长这个了,甚至那些情绪都学会了自我囚禁,在瓶底蜷缩成温顺的阴影。
是应赫撬开了瓶塞,让她重新允许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在头脑中飞奔。但是现在,她又把它们装了回去,脑海中只剩白茫茫一片。
“这小子挺混的,对谁也不上心,包括我和他妈,不过这些是我们的报应。
“应叔叔,报应这个词似乎把你们放在了弱势的一方。但感情是双方面的,从小没有被爱的孩子,长大后不会爱很正常……”
她说到这里,发现并不成立,应赫对她的爱真诚而炙热。
应书文的茶杯在骨瓷托盘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他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才恢复了刚在的松弛,喉结滚动时牵扯出古怪的笑纹,“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珍惜他,当初反对你们……”
“……是怕你像霍兰,永远追逐新鲜刺激,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毕竟你的职业不允许你的生活一成不变,对吧。”
滕静言攥紧的拳头突然松开,掌心的月牙形掐痕渗出细小的血珠。
正要开口,应书文抬起手。
“但就算你是霍兰,”他忽然笑起来,手里的瓷杯摇晃,茶汤滴在地毯上,“应赫也不会变成我,我当年懦弱到只能用工作麻痹自己——”
“而他,会始终追随你的脚步。”
“那部电影,我也听说了。我欣赏艺术,也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但作为应赫的父亲,我得问,你非拍不可吗?”
*
“重建安全阶段必须打破‘付出=生存’的扭曲认知。幸存者需要体验‘无条件的被看见’,才能区分健康互惠与强迫性付出。【注】”
滕静言把这一段抄在了笔记本上。
手机屏幕亮起,是银行自动转账成功的通知。这个月的生活费已经准时打给了滕卫波,尽管那个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从未回复过一句“谢谢”。
尽管心里厌恶,但还是回按时给滕卫波打钱,在滕静语伸手的时候予以满足,她是不是也进入了“付出=生存”的陷阱,虽然人已经远离西颂,但还是会通过强迫性付出获取仅剩亲人的认可?
对于简莎的困境,她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对于阿南,简莎的感情仍然是病态的。
为了避免唯一能看见、的人离开,她或许会倾尽所有献祭自己的一切,包括身体和情感。
病态个体建立的感情也必然是病态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这不正是她与应赫关系的写照吗?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用各自扭曲的方式寻求着被看见的可能。
她把自己带入简莎,甚至也天然地认为女性天生更加弱势。似乎男性就应该是强大的、无畏的、能自我复原的。
其实,应赫又何尝不是简莎。从小被父母忽视,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高中喜欢一个女孩,还因为她打架错失了保送,结果这个女孩跑来说“离我远点”。
他也从未被看见,甚至很多人只看到了他的脸蛋,就理所应当地认为他是上帝的宠儿。
他的安全感来源于“付出=生存”的逻辑吗?
滕静言不敢下定论,应赫比她更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可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健康互惠与强迫性付出。
应书文说完就走了,他甚至没有等应赫回来的意思,他说要回西颂看尹东学,第二天一早的飞机,他晚上住机场周围,A市只是他回国的第一站。
滕静言一边看书一边等应赫。
晚上九点半,他回来了,看到他进门,带着仲夏夜的潮热,滕静言鼻子一阵发酸。
“想我到这个地步,倒也不至于。”
应赫换上拖鞋,上前抱住她,发现她的情绪确实不对劲,他的声音低下来,“是不是不舒服?下次……我轻一些。”
“为什么要打王茂,是因为公告栏上的画是他贴的对吗?”滕静言猜了个大概,王茂和她是同一站,那天他应该也在现场。
只是滕静言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谁告诉你的,尹校长吗?”应赫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可乐,“年龄大了就喜欢唠叨,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要拿出来说。”
“你爸,今天来过了。”滕静言值了指沙发,“就坐在那里,和我聊了一会,你别担心,他没有其他意思。”
“我担心什么,他不是坏人。”出乎滕静言的预料,应赫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他一直挺忙的,忙到最后老婆和儿子都忙不见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滕静言伸手揽住他的腰。
“应赤赤,你说实话,你会觉得自己没有被看见吗?”
“我不需要被看见,”应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扬起下巴懒洋洋说:“这个世界大多是蠢人和佣人,为什么要被她们看见?”
“你看见不就行了,都被你看光了。怎么,”他扯起唇角,玩世不恭地笑着,“不够,还想看?”
要是以前,滕静言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今天她不依不挠地扯他的脸:“撒谎,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