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趁火打劫,捡漏走了火上烤得正好的獐豝肉——方才范二郎放上去的,现下正滋滋冒油,已翘起了色泽发深的脆边儿。
再不吃,就该糊喽。
正在她嘶嘶吸着被热油烫到的舌头时,辛三郎才姗姗来迟,周身泛着水气落座,大概是洗了澡才过来。
他坐在辛二郎身边,和莲心之间隔了一个范大郎。
方才范二郎和辛二娘争执时,范大郎脸都黑了,一直低声咳嗽提醒,奈何范二郎争上头了,根本没给亲哥面子,闹得范大郎脸越来越不好看。倒是辛三郎拿了个茶盏,安安静静坐在原位,跟没听见似的神游。
看着范二郎和辛二娘都被叫过去,将此事捅到了大人面前,范大郎才慌了。
他靠近辛三郎,急得直催促:“三郎,咱们不管管?我先和你透个底子,我爹爹那脾气可受不得激。若他当了真,说不准真要和辛叔父又拼酒了。”
辛三郎淡定喝水:“闹不闹起来,反正他们都要拼...”
范大郎噎了下,觉得有点对,但好像又不太对的样子,“但拼酒是不好的!”
辛三郎继续喝水:“不管好不好,反正他们都要拼...”
他放下杯子,将水也倒了一盏给范大郎,以示安慰。
但范大郎听了这番话,可一点都不觉得安慰。
——辛弃疾他不知道如何,但他那老父亲可比辛弃疾足大了十四岁!都老头子了,还这么拼酒是要闹哪样!
最后辛三郎和莲心一左一右夹着他,都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座位上有钉子似的样,各给他出了个主意。
辛三郎道:“若怕他们拼酒,那就换个雅致些的饮酒法子吧。唐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几位的比诗游戏①,范大郎君可还记得?以此法代替,座上歌伎唱出一首谁的大作,哪位相公就自饮一杯。一支歌一杯,便不会多饮了。”
莲心思路则简单多了:“把酒兑淡了不就得了?不论酒是什么比例,兑多少水,只要有一滴酒,它就永远算酒,而不是水呀。”
范大郎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拍腿叫绝。
他朝两人比个手势,就立刻飞奔上前,去辛、范二人面前献言了。
——他决定两套方案并行。
莲心有点无语地看着上前跪地哭求范成大“珍重身体”的范大郎,隔着一个空座位,探过身问辛三郎:“他这样真的能说动辛叔父他们吗?要是说不动呢?”
辛三郎那一杯水现在还没喝完。
他自莲心说出兑水的话之后,似乎就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听她问,便道:“我看都一样。”
莲心闭嘴了。
不知范大郎是不是真有些口才在身上,或者也许上首两人拼酒也拼得无聊,还真点头答应了。
辛弃疾还笑说:“此山②兄,我先提前说声承让了!”
辛弃疾少时受蔡光先生指点,得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③”的评点后就舍诗而多攻词,至今也有许多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像写文章一样填词的风格开创了“以文为词”的风格,在词坛已名声斐然,传唱民间。范成大则多精于田园诗,在这种游戏下,却是不占便宜了。
范成大哪能不知道自己要吃亏,瞪了眼自己不省心的大儿子——这小子,净出坑爹的损招!
好在他本就是脾性相投才与辛弃疾私交甚好,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就朝辛弃疾笑骂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你就准备好酒吧,省的我把你家的酒喝干!”
“尽管喝,尽管喝,只要你有本事,酒还能不够?”辛弃疾哈哈笑,招呼乐伎上来。
第一支歌乐声悠扬,乐伎们琵琶声宛转柔润,奏乐许久,才听得身姿袅娜的歌伎柔声唱:“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④...”
婉转凄恻,自怜自伤,确实是辛弃疾词中常被歌伎所喜爱的一支。
范成大笑了,摇摇头,爽快地斟了酒,双手递给辛弃疾:“辛公,请吧。”
辛弃疾给范成大杯中也倒上一半:“独酌无趣,范公一起。”
范成大也禁不住一笑,脸上肌肉放松下来,这才把悄悄瞪儿子的眼神也收回来了,痛快一仰头,将酒饮干。
歌伎又唱第二支曲:“...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⑤。”
这下连席上的范大郎也闻声抬头,惊了:“呀,竟然是我爹爹的?还以为一首都没有他的呢?”
莲心和辛三郎不约而同默默转头看向他:你也知道你爹这游戏容易输啊?
...那还劝他二人作此游戏?
孝子·范大郎咳一声:“那不是想让他们少喝些酒么。”
行吧,也是一种孝法。
莲心和辛三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回了头。
另一头,范成大能听见自己的作品被歌唱,自然也觉面上有光,他笑着执起辛弃疾为他斟满的杯子:“没想到啊,也能有我的...”
尝了一口,却一皱眉,“唔?这什么味?淡出鸟了。”
他咂了咂,怀疑:“...辣姜水?”他怒视辛弃疾,“好啊你老辛,拿这个敷衍我?”
莲心:“............”
她默默收起刚被她放回来的水壶。
兑水,好像不小心、兑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