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考我。”
一个陈述句,甚至不是疑问句。
也多亏了这几个月在愤怒的村民唾骂中锻炼出的脸皮,被辛三郎道破,莲心也不觉羞赧,反嘻嘻笑道:“对呀。如何,你敢应么?”
辛三郎未置可否,眼睫微垂着,看向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似在发呆。
辛二郎围观片刻,见辛三郎不语,约莫是误以为其弟不愿,便转向莲心笑道:“小娘子不是还要给陆公回信?我看爹爹马上要寄信了,你也快回去写吧...”
莲心却依照对辛三郎浅浅的了解,觉得他倒并非是那样冷淡的人。
她看着辛三郎,想了一会儿。
趁着辛二郎说话的空儿,她一下子抽来书,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嗯...乾道六年,七月十一日?”
辛二郎被抢了书,“嘿”了一声,乐道:“你个小丫头,还会抢人东西呢!”
又过来阻拦,“别叫他费神了,走走,我陪你玩...”
“行经三山矶、烈洲、慈姥矶、采石镇,泊太平州江口。”
轻声的,是辛三郎如水的声音。莲心和辛二郎都停了追逐打架的手,回头听他道,“‘得风者矜,而阻风者怒①’,由山水之中得处世警言,陆公倒是能高之人。”
莲心一字字核对地点,惊讶道:“还真是对的!”
辛二郎则笑道:“爹爹方才也是如此评价他。”是回应“能高之人”那一句。
“这不是父亲的话,是朱晦庵所言。父亲若再问二哥的书,二哥害怕答不上,就常翻翻朱晦庵的集子,略得其真义,便可应付一二了。”
说了这句,辛三郎仿佛不胜疲乏似的,又咳嗽了起来。
那阵咳嗽让他面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绯红。辛二郎忙上前按他几个穴位。
半晌,待稍平息些,辛三郎才仰头靠在引枕上,又道,“虞小娘子要练字回信,我这里有本《增广贤文》,你拿去用吧。”
回信不成,还又来一事?
莲心的脸拉长了,变成苦瓜。
虽不知什么是《增广贤文》,但古人学书早,十五岁上约莫都开始学大部头书了,她哪会看那么复杂的文章...
待接过女使依言递来的字帖,莲心翻开一看,却是大字字帖,并非什么复杂文体。
莲心眨眨眼,心落回了肚子里。
有了这个,她打好了底稿,再挨个找好了字临摹上去,就能回信了!
她笑嘻嘻将字帖收进袖里,打拱道:“多谢,多谢。我这是把三郎君弟弟们的字帖给吞走了。”
女使上来给辛三郎加了层被子。
许是因为温度得到了保障,辛三郎脸色才慢慢好起来,他唇色终于慢慢转红,一抿:“四弟六岁就已学过了《增广贤文》了,你不必挂怀。”
真是奇哉怪也,他一生病,怎么嘴巴突变得如此犀利了?
莲心心里悄悄翻个白眼,视线落在他身上的被子上。
好罢,看在辛三郎确是她救命恩人的份上,莲心不和他计较。
明明是十月份的天,江西尚是秋末,还并未到冷下去的时候...
莲心看着辛三郎柔软苍白的脸,心里慢慢也变得酸酸的。
虽总说她也救了他,扶他从白鹿洞书院回了家,但那点疲累,对她来说不过洒洒水,没一刻钟就缓过来了,照样活蹦乱跳的。
而他虽连扶她都没有扶过,却本就是羸弱之躯,为了带她安全离开,亲自奔波,险些高烧入险境...
一个人有多少,和一个人付出多少,这两件事,是从不能分开视之的。
莲心愧疚了。
她感激道:“三郎君,我也来给你念书吧!”
一盏茶后,被赶出来的莲心与辛二郎在院子门口面面相觑。
“你看,我就说我将你弟弟的字帖抢了。三郎君果然恼了。”莲心虽有些无措,但还是更先回复过来,朝辛二郎玩笑道。
“我弟弟?...哦,四弟。”辛二郎的笑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在家里,是很少有人会顶着范娘子明显的不喜,真将四郎称为他的弟弟的。
但是...
他叹了口气,“是啊,他们都是我的弟弟。”
只不过,同父异母之下,范娘子也很难真的将他看作三郎、四郎的哥哥吧。
他不欲与莲心多言,只微笑着,“说什么呢?一本启蒙字帖而已,三郎要收回去,我那里也有的是,尽可给你拿着...好好收着吧,若有不懂处,可以随时来找我。”他还是客气了一下,“三郎既救下了你,我这当哥哥的照料你也是应该的。你不必太客气、太将这恩放在心上。”
吴钩又不满地嗡鸣起来。
莲心纠正:“——我也救过他。”
“哦,对,对。”辛二郎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天色将晚,辛二郎遣了身边女使同莲心一同回后院,“你送虞小娘子到正院门口。”之后又与莲心闲谈几句虞将军,便告别离去了。
“辛三郎说他的记性差到‘背不住诗’,我以为是骂人,不想竟是写实啊...”
沉默片刻,望着辛二郎的背影,莲心喃喃。
...
竹叶噼啪,水气弥漫。
入夜,雨又降临在深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