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先生没有回答游昔的问题,听见游昔的提问,它只是抬头看了看游昔,乌黑的眼中充斥着游昔此时所看不懂的复杂。
好在游昔对这个问题并没有那么执着,他仍沉浸在今日的喜悦之中,回到小公寓后,游昔将两个杯子放在客厅中最显眼的玻璃桌上,他环抱着双腿,半蹲在桌旁,看着两个可爱的杯子紧紧挨在一起,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直到巫原催促游昔去洗澡睡觉,游昔的注意力才从杯子上稍稍挪开。
今天是很美好的一天。
夜晚,躺在床上,游昔这么想着,却久久没能睡着。他仿佛仍沉浸在美梦成真的兴奋中,在床上翻来覆去着,从床的这头滚到了床的那头,又卷着被子,重新滚了回来。
这一切是真的吗?
游昔忍不住这么怀疑,他本该欣然接受巫原对他的好,可他的脑子却控制不住地想起了其他的事情,想起了巫原每个冬季都不再来找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呆在木屋里的画面。
那对游昔来说,是一段很难熬的时光,好在再过不久,麻雀先生出现了。麻雀先生取代了巫原,在每个冬季都来探望他,可游昔仍然觉得……好寂寞。游昔害怕一睁开眼,所有的一切美好就全都消失不见了,然后,他又回到了那间空荡荡的小木屋里,每天都掰着手指想巫原什么时候会再来找他。
好可怕。
游昔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他想起就在自己隔壁的巫原,他好想敲开巫原的房门,扑进巫原怀里,这样他就能确认一切是真的了。可巫原不让他在晚上进入他的房间。
想到上次被巫原从房间里赶出来,游昔有些闷闷不乐。
巫原睡着了,他不能吵到巫原睡觉。这么安慰着自己,游昔慢慢闭上了眼,眼前一片黑暗,游昔感到越来越不安,他将枕头抱进怀里,蜷缩着,总算从中汲取到了一丝安全感。
游昔将怀里的枕头当作是巫原,不断欺骗着自己…这对他来说是再熟练不过的事情,因为巫原不来雪原的每一天,游昔都是这么渡过的。
就这么重复着自我催眠,终于,游昔睡着了。
睡着以后,游昔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做的噩梦——
梦中,到处是簌簌落下的纯白雪花。
寒风凛冽刺耳。
尚且年幼的游昔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银白之中,他茫然四顾着,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看见的人。
游昔生来便是献给雪原的“祭品”。
这一点,从他出生时,便已注定。
所以年仅两三岁的游昔在雪原之中哭哑了嗓子,直至因为寒冷而死去,也没能等到那个在他出生时给予他温暖的怀抱。
他被抛弃了。可是尚且年幼的游昔没有被抛弃的概念,他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身体中好像有哪里出现了变化,他成为了雪原的一部分。
从此游昔将被永远禁锢于雪原中,孤独一人是他与生俱来的宿命。然而年幼的游昔对此懵懵懂懂,不不懂得残酷的现实,他只知道,他很想念记忆中轻轻拥抱住他的那份温暖,女人在阳光下温柔的笑脸深深烙印在游昔记忆深处,游昔记得那时的色彩、声音……游昔好想再被她抱住,哪怕只有一回。
那是游昔的妈妈。
于是在游昔与雪原融为一体后,游昔踏出雪原。
他跌跌撞撞,懵懂地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了那个他出生的小村庄。
村庄沐浴在阳光中,宁静而祥和。正如游昔记忆中的模样。唯一有变化的,是游昔长大了许多。
他一觉好像睡了很多年。
可游昔毫无时间流逝的自觉,他仍以为自己是尚且年幼的稚童,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当他回到村庄后,迎接他的,会是爸妈惊喜的笑容和温暖的怀抱。
游昔满心欢喜地找到了那间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房屋。游昔站在房屋外的大树下,在他即将上前敲门的那一刻,屋内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那是一个年幼的男孩说话的声音。
游昔停下了敲门的动作。
他听着男孩摔倒之后的哭闹,又听着熟悉的声音温柔而慈爱地安慰着男孩。一切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可游昔仍然懵懵懂懂,于是他仍然执着地敲响了那扇门。
“咚咚咚——”
门内的人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抱着哭泣的孩童打开了房门。
女人温柔的笑脸在低头看见游昔的那一刻凝滞了。
“妈妈。”
游昔仰起头,期待地向女人伸出双手,他以为女人会像抱着男孩那样,同样将他抱入怀中。
可女人只是流露出恐惧的、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她连连往后倒退,直到跌坐在地上。
感觉疼痛的那一瞬间,她惊惶地将自己的孩子护在了身后。
再后来发生的事,游昔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他回到村庄不久后,整个村庄的宁静就仿佛被打破一般,一切变得嘈杂而混乱。
一大群人高举着火把,在漆黑的夜色中将游昔团团围住。
“怪物,滚出去!”
有人崩溃喊道。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用凶狠却又满怀恐惧的目光注视着游昔。
“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石头从人群中猛然向游昔砸来,游昔呆呆的,来不及避开,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石头在接近他的那一刻,却忽然覆上了冰霜,落到地上,粉身碎骨。
人群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他们猛然散开,只剩下游昔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
他该回到哪里去?游昔不明白,明明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不是吗?可周围人的态度让他感到很害怕,他红着眼睛试图向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寻求帮助。
可面对他求助的视线,女人却只是低下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另一个孩子。
或许她曾为游昔悲伤过,但那也只是过去了。
现在她有了更为重要、更加需要她保护的存在。
游昔的眼泪簌簌落下,但没有一个人会对一只不再是人的怪物施以怜悯,石头满天朝游昔砸来,其中一块石头终于突破冰雪的阻碍,狠狠砸中了游昔的额头。
鲜血从伤口汹涌而出,游昔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是个异类。游昔很害怕,心脏就难受得仿佛要被撕裂一般,他不断地哭着,但却再也没有得到想要的温暖怀抱。
不会再有人担心他受伤。
因为他是一只“不会受伤”的怪物。
在游昔的哭声中,满天风雪仿佛被召唤一般,呼啸而来。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了。
那是一场人类无法抗衡的灾难。
“妈妈……”
游昔摇摇晃晃,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朝女人走去,他又一次朝女人伸出了手,可回应他的,却只有女人下意识挥起的手掌。
“滚出去,怪物。”
女人狠狠拍开了游昔的手,她抱着身体逐渐变得冰凉的孩子,看向游昔的目光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同样充满了恐惧,同样充满了憎恶。
……
后来,游昔到底离开了那个在他记忆中无比温暖、仿佛汇聚了这世上所有色彩的村庄,他回到了只余一片银白的雪原之上。
在无数岁月中,他一直孤独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