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找一通后发现,那套旧校服的口袋里只有几枚硬币,诸如校卡、学生证之类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概没有。緑带上叠好的衣服离开了稻田,既无第一时间汇报任何人,也不回炎柱的辖区,而是踏上了来时的那条路。飞翔于高空的冈一眼发现了她,落在其肩膀上:“鬼死了?你不回辖区?”
“回千代田,神田街那边。”
“去哪里干吗?你不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我要去找‘正熙’,这是他的名字。”她双手举起鬼遗留的立领制服,“他是死了,任务失败了,但我要做的事还没完。”
负重行进一宿,緑倦怠了,走到街道后招了一辆黄包车去乘最近的电车。那两件衣物曾装过一百几十斤重的躯体,如今轻飘飘软塌塌地置于膝头。她疲倦而呆滞地凝视着面前哼哧哼哧拉车向前奔跑的男人,摇晃的深黄色后颈正流下大颗大颗晶莹的汗。正熙的养父就是这样把他拉扯到读中学的年纪吗?下了黄包车,緑塞了把钱后匆匆道了声谢,抢在最后一刻跳上首发的早班车。电车上挤满了赶去上班的工人和工薪族,她挤不进,便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抱着衣裳,半只脚踮在车外小小的踏板上。胳膊麻了就交替着抓,如此坚持了一个多钟抵达神田。
由于不清楚正熙是哪个学校,她凭直觉先去了某所中学的宿舍,入口的宿舍管理处却无人值守。左顾右盼之际,不少赶去上课的男生从她身边匆匆路过,几个学生双手插兜、笑容轻佻、脚底抹了油似地滑过来搭话:“小姐怎么一人来访?有何贵干啊?”
“舍监不在吗?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名叫……呃,柳正熙的学生?”
“李乌正熙?”他们念不好“柳”的音,困惑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啊”了一声,吸引了众人目光,他一拍脑袋:“有!不就是三楼尽头那个朝鲜人嘛!”
“瞎说,三楼哪里住过什么朝鲜人?”他的同伴用手肘碰了碰他。
“嘶——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印象,那朝鲜人好像是三年级的,天天翘课,窝在宿舍足不出户,警告和处分都没用。听说老师们心生不满很久了,想叫他退学。”另一个男生努力回忆。
“哟!处分都不放眼里?真有种。”有人笑嘻嘻地说。緑随意道了声谢便自行穿过他们跑上楼。不料已有个老头先到了三楼尽头的宿舍,正把大捆的废纸往外放。
“那个,请问这里住的学生是柳正熙吗?”緑上前问。老头一见陌生人,立即凶巴巴地大声质问:“你是谁?怎么擅自跑进来?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往男人堆里扎!”
“我认识柳正熙,想找他一下。”緑抱紧了校服,试图踏进宿舍,“这是他的房间吗?”
脾气恶劣的老头两手抓住门框,挡在她面前:“这里已经不是他的房间了!旷了两个月的课,还拖欠了一个学期的住宿费,学校已经叫他退学了。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赖账跑了?你上别处寻他吧!”
站在门口的緑能够看见屋内已经空无一物,老头清理出来的东西只有几捆夹着废报纸和一床破得露出棉花的褥子,以及几本发黄的二手书。他嘀嘀咕咕地抱怨柳正熙如何给人添麻烦,还穷得没多少物什让他有便宜可捡。
緑指着废纸和褥子问道:“这就是全部了吗?他没有留下其他东西了吗?”
“没有,一张矮桌或一块垫子都没有,大约是早就卖掉了。”老头不满地哼哼,补充道,“你要是来找他讨东西就算了吧,趁早走得了。”
“那我还能去哪里找他呢?您这边应该有登记学生的家庭地址吧?”
老头懒得搭理她。緑口干舌燥地请求了许久,才说服他勉为其难地领她去找了个□□,从厚厚的花名册里翻查到了柳正熙的家庭住址。待她攥着抄了地址的纸条赶到位于臭水沟边的草房子,已是午后三点多。
敲了许久门框都无人回应。“你找谁?”隔壁门户走出一个端着木盆的中年妇人。
“这里是柳正熙的家吗?”
“那两个朝鲜人?早就不是了,房东准备重新租出去呢。唉,姑娘,你要是找人的话,来错地啦。拉车的几个月前就没见人影了,车都不要了。”妇人说罢,将盆中的污水倒进水沟里。
“我没看见什么黄包车呀。”緑围着屋子走了几步。
“前些日子房东拉去抵房租啦。”妇人告诉她,两个多月前,她还亲眼见车夫进了屋子,第二天大门敞开,人去屋空。她犹豫过要不要报警。“算了吧。”她男人劝道,“人家没准只是欠了什么债,逃走了,咱们少惹事。”
“没人进过屋里看看情况吗?”緑认为事情肯定不简单。
“看了,但什么都没有啊。”妇人摇了摇头,走回了自家。緑只好离开了。手里拿的那两件衣服,不知该放在何处。草房子位于嘈杂拥挤的贫民窟。她茫然四顾,一间又一间低矮的木板房挤挤挨挨地堆在一起,其间凌乱地挂了交错的晾衣绳,旁边的臭水沟上的蝇蚊还在飞舞。这里不适合立衣冠冢,也没有给这对养父子立冢的人。
她原想寻觅他存在过的痕迹,但也许远在今天早晨之前,正熙就已经“死”了吧。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没有他的、他们的位置了。抹煞一个存在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想到这,一股叫人心惶的寒意攀附在身后,緑忽然迫切地想要回去,回到炼狱那里,回到熟识的伙伴身边去。
(二)
“啊!欢迎光临!”
撩起布帘走进去,迎面走来一位黑眼圈很重的女侍鞠躬招呼来客。緑在茶屋找到炼狱时,后者身边有个意外的人——蛇柱伊黑小芭内。那张用绷带遮了半面的脸见到一身学生打扮的队员露出一丝纳罕,随即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緑的招呼。“任务完成了?我还以为你是明天回来。”炼狱说,拍了拍身边长板凳的空位,示意她坐下,顺手给她倒了杯茶。
緑垂下眼睛,闷闷地坐下来,将跑了一宿一天后拿到手的第一杯茶痛饮而尽,又灌了几杯后终于能开口说话:“不,失败了,所以提前回来了。”
“什么任务?”炼狱对面的伊黑插嘴问道,有几分好奇。“收集藤袭山的‘考试材料’。”炼狱像在形容某种物件,顺便把盛了抹茶豆馅的百福馒头的盘子往緑那边推了推,“无妨,合适的目标还会有的。”
“这都能失败?为什么?它跑了?”伊黑难以置信,他觉得这个任务很简单,就像中学生不该做不出简单的加减。
“死了,在阳光下死了。”饥肠辘辘的緑瞄了一眼烤得恰到好处的馒头,香甜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却没伸手拿。
“你没做好遮阳措施?”伊黑的手肘支在桌面,脸倚在手背上。
“……他故意暴露在阳光下,想克服阳光……”緑低声说。伊黑蹙眉,眯起异色的双目,毫不掩饰怀疑:“想要克服阳光的鬼?明日,你推卸责任的理由怎么也得编得高明一点吧?”
炼狱抢先否认道:“伊黑,緑不是会推卸责任的人。”
“是真的。我是没遮好,但确实是他自己先解开包袱跳出来的。迎着朝阳,说自己要克服阳光。”緑给他们讲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不怪别人不信,主动尝试克服太阳的鬼说不定比不吃人的鬼还要罕见,闻所未闻。至少,就连祢豆子都不敢走到阳光之下。他们听得如此投入,以至于在茶屋的女侍失手将木托盘摔到地上、摔碎一只茶壶和两只茶杯时都没有下意识分心去看。经过讲完后,伊黑缓缓开口:“……难以置信。”
他若有所思地撇开视线:“刚才并非有意要为难你。我正和炼狱谈这事——鬼杀队的部分例行汇报可能存在造假。”例行汇报是每个队员在执行完任务后寄给《夜行路》的报告,既是向上级部门汇报当前工作,也是给编辑部编纂内刊的重要参考。
“造假?为什么要造假?”老实的緑不解事后汇报为什么有造假的需要。
炼狱端起茶杯:“不想承担责任吧。在我当上柱之前,就听说过队里有人这么做,而且还不容易查证,队里也很少特意去查。除非刚好有其他人在场。”
伊黑补着说道:“要是汇报里有太多不实,我们就很难清楚队里队员的实力——究竟是意外导致的任务失败还是实力不济。”
緑不关心这个话题,现在只想回家睡个觉。她扭头问炼狱:“我想回去休息一下,十点半汇合可以吗?”
“你一点过来都没问题,老地方,五月町三岔口路灯下,有酱油铺那个。”
“我知道,不过不会太晚吗?”
“要紧的是休息好啊。”
“那好吧,谢谢你。”她从长板凳上站起来,拿了一个百福馒头塞进嘴里,又顺了一个在手上。“再拿个去?”炼狱端起盘子问。“不唔,够喏。”她咬着馒头吐字不清,摆了摆手,跟二人道别便走了。茶屋那名毛毛躁躁的女侍赶忙小跑过来送客,鞠躬将她送出去。
(三)
凌晨一点,这座城市还在睡梦之中。緑如约站在三岔口的路灯下,只有几只蛾子绕着灯泡转悠,灯下根本没有炼狱的身影。她等了十分钟后决定还是自己去找他更好。炼狱从不会平白无故来迟,想必是有情况。
她走遍了五月町的大街小巷,不见其人。怪了,明明都约好了,緑轻盈地踩在房顶上,像猫一样俯视了一圈,静谧如常,没有值得在意的风吹草动。她转头跑向隔壁流星町,同时让冈帮她从高空搜寻炼狱的身影。如果他在户外,那头火一般的头发会很显眼;如果他在战斗,空中应该也能看见动静。可是緑满头大汗地问起时,冈也只是挥挥翅膀说没找到。
“那要呢?你有看到要吗?”緑急忙问。找不到炼狱总该能找到炼狱的鎹鸦吧?但冈还是表示也没发现要,一根羽毛都没见着。
不安像吸了水的海绵,迅速膨胀起来。緑心怀侥幸,希望他是遇到了战斗,天亮时就会回来。她站在一栋四层小楼的屋顶,屏气凝神细听东京上空的声音,祥和安宁得令人心慌。
——你去哪了?
——为什么不联系我?
遍寻今夜原定巡逻的区域,直到天亮,仍未见炼狱的踪迹。緑不得不派冈去问橘医生,他昨夜有没有叫医疗队去支援。
“昨晚?没有啊,我们昨晚都在小医院值班,没收到出外勤的通知啊。”冈带回了橘的回复。緑万分后悔自己多睡了两个多钟,早知如此就该十点半来找炼狱先生汇合才是!
一名柱失联超过五小时意味着什么?若是因为遇到了鬼,会是上弦吗?緑仔细回忆每一位上弦的特征:使用腰带和镰刀的上弦六、血鬼术是鱼的壶鬼上弦五、能够分出几个身的上弦四、緑简直不能更熟悉的上弦三猗窝座……关于上弦二与上弦一的情报寥寥,当时刚知道一点就死了。听冈说前者的血鬼术是冰,后者是会呼吸法与剑术的鬼。这些鬼一和柱战斗起来,摧毁几条街道或踏平一两个村庄都易如反掌,而昨夜却四处平安无事。能够悄无声息转移柱的,有可能是上弦六堕姬。但她常驻吉原,离炎柱的辖区有不小的距离,而且緑不觉得她会是炼狱的对手。
想到堕姬,她方想到距离十月吉原一战还有一个半月,此时宇髄估计还没盯上吉原。经过无限列车一事后,緑再不敢轻举妄动了。上一次能够打败上六还全员存活已经很好的结果,她希望尽量重复上一次的情形——到十月份时再参与潜伏任务,还原同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