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犹如风中绽放的山茶花般的气质:温柔,勇敢,坚定。
她手里一直拿着的,是一只透明的拉链式自封袋。奈津未用双手捏着塑料袋的边缘,将袋子举到相机镜头前,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件被叠起来的浅粉色女士胸罩,在日比谷强烈阳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粉得发白,很陈旧了,但仍能一眼看出胸罩围度极小,像是只有刚上国中的女生才会穿的。一旁的步夏默默从地上起身,眼神很是静穆,而奈津未则往镜头前又走了一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向镜头展示了内衣。所有人都看得到,胸罩的内侧织物并不干净,沾着斑驳的痕迹。
本川奈津未退回原位,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今井大介和毛利小五郎时,身上穿的内衣。”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也在微微发抖,“你们刚刚看到的内衣上的斑点,不是被我弄脏的,而是……在今井大介的私人宴会上,在被他们侵犯的时候……不小心沾在我的内衣上的他们的□□。”
相机后面,年轻的摄影师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今堀步夏,后者的嘴唇已经咬得发白,无声地点了点头。摄影师沉默地向她伸手过去,而她紧紧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仿佛这样,两个人就能够互相支持。
“——这件事,发生在八年以前。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四岁,在秋山学园读国中二年级。”
上午一直是晴天,中午前后,群马县上空的积雨云缓慢地往东南方向飘来,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浅蓝色的晴天。
灰原哀穿着校服走出庆应女高校门时雨还没下,只是天阴阴的,空气中隐隐穿来降雨前的土腥气。从位于港区的庆应回位于世田谷区的秋山学园需要搭乘地铁,等她从三轩茶屋站出站的时候,已经有雨点落下来了。
她单肩背着书包,里面空空如也,防水帆布面料的包身随着少女走路的动作摩擦着她的校服裙口袋,那里面装着几根猫条,是她临时绕远路去港区的宠物店买的。她没有带伞,头发被雨打湿了。灰原本想将书包横着顶在头上挡雨,手举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只是加快了脚步,一路跑着往秋山学园的方向行去。
社交网络上,关于秋山学园、今井大介和王陵璃华子的舆论已经沸反盈天,现实中学校的反应却总是滞后的,并未设置什么特别的门禁。
灰原哀赶到校门前时,恰逢国中部放学,庆应女高浅灰色的西式制服混在一群浅黄色的关东襟水手服里显得极为惹眼,她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上在这里就读时的校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带。她只有穿着庆应的校服,才不会引起怀疑。
好在,保安并没有将她拒之门外,灰原哀给他看了自己在秋山学园就读时的学生证,又说自己是来拜访高中部的朋友的,男人便挥挥手放行了。无论在哪里,年轻女孩所受到的怀疑总是最少的。灰原哀感受着背后那道追随着的目光,走上校园中通往女生宿舍楼的石子小路,娴熟地绕过几个弯后,保安的目光便彻底消失了。
那么……你在哪儿呢?
茶发少女躲在一丛灌木后,将制服包的拉链拉开,保持着敞开的状态,将它挎在肩上。她并未靠近宿舍楼,反而一直弯着腰,一边躲避着从一楼宿管室可能出现的目光,一边灵巧地猫腰钻进了花坛深处。
花坛边上,有人摆了两只猫碗,非常细心地挑选了高脚的款式,因为据说这样可以保护猫咪的颈椎。此时已是夏天,空气潮润,因此水碗中的水尚未干涸,粮碗中的猫粮却早已空了。
看到它时,灰原哀的心里蓦地一痛。
……这些猫咪会知道吗?那个一直给它们添食、换水的长发女孩,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眼眸微垂,低下头,一边搜索着泥土上可能留下的猫咪足印,一边撕开猫条的包装,将它涂在璃华子曾对她说过的那只橘猫可能出现的位置。
那只猫叫什么名字呢?只不过短短几个月,灰原就感觉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力太差,还是璃华子根本就没有说。她只记得那只橘猫耳聋,喜欢吃羊奶和金枪鱼味的猫罐头。
“咪咪……小春?花花?”
树丛中有动静,灰原哀紧紧盯着那里,半跪在花坛中,模仿着猫叫的声音。她又挤出了一大段猫条。随着风将香味送远,树叶摆动的声音更响了,她屏住呼吸,过了两秒钟,从树枝和树杈里缓慢地走出了一只橘黄相间的大猫来。
“这么胖……?”
话刚出口,灰原哀便噤了声,生怕把猫咪吓跑。少女大气也不敢出,保持着举着猫条的动作,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橘猫却丝毫不在乎她下意识的慨叹,就像是听不见一样,高高翘着尾巴走了过来,只顾舔石头上的猫条,也不怕人。灰原哀盯着它看了一会,试探性地伸出手摸它的头。橘猫很高兴地让她摸了,随后弓起腰来,用后背上的短毛蹭她,表情很是享受。
亲人。听不见。橘猫。
就是你了。
茶发少女悄无声息地脱下肩上的书包,轻盈而无声地将它放在了地上。她屏住呼吸,微微抬起身体,寻找着合适动作的角度,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环住橘猫的身体,拎着它的肋下,一把塞进了包里。她用一只手捏着敞开的包口,另一只手飞快地将橘猫的尾巴推进书包,随后快速地拉上了拉链。
只是普通地吃饭却遭遇如此横祸,这只猫也未见怎么挣扎,只是用爪子委屈地挠了挠书包内壁,连叫都没叫。灰原用手在书包外安抚地拍了拍,橘猫便连抓也不抓了。怨不得璃华子说它乖,这只猫的脾气实在有些太好了。
灰原哀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其实用书包背猫是不太合适的,她也曾经想过专门买一个航空箱过来找猫。但她和璃华子的关系对外始终是个秘密,因而准备太过周全,一定会引起工藤怀疑——特别是当他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了。
口袋里的手机今天一直非常安静,工藤没有给她发LINE,也没有给她打电话。
这完全在灰原哀的预料之中,毕竟在现在这个时间,媒体舆论炸得厉害,本川奈津未的添砖加瓦必然会打警视厅一个措手不及。身处于风口浪尖上的警视厅刑事科搜查一系,工藤现在应该是自顾不暇的状态,更不会关心灰原哀下午是不是翘课,或者她翘课去了哪里。
花坛之行沾了她满身泥土和树叶。灰原哀从花坛边缘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土,还未抬头,便听到了一个惊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打了她一个搓手不及,落地便没有站稳,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在地。灰原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保持平衡,来人却先一步上前扶住了她的小臂。她抬起头,炎炎夏季,那人上身穿了短袖白衬衫,外面套着西装背心,气色有些不好,声音却是年轻的。
“三川老师?”
灰原站直身体,面向三川淳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三川认出这是秋山学园国中部上一届毕业的高材生,神情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注意安全,灰原同学。”
他注视着灰原哀的外校校服:“不过,你这个时候在花坛里,是在做什么?”
灰原哀眨了眨眼,注意到他的眼圈有些黑,下巴上的胡茬没有剃干净,胡茬间还有可疑的刮痕,心中立刻产生了一个推测。她默默垂下眼睛,调整神情,随后将此前一直背在身后的制服包拉到了胸前,抬眼示意三川淳也靠近自己。
三川淳也不明就里:“这是……?”
“三川老师,”灰原哀拉开书包拉链,打断了他,“这是……璃华子一直在喂的猫。毕业式的时候她和我聊天,对我说,校园里别的猫都很健康,只有它听不见声音。”
三川淳也的神情忽然凝滞了。
他原本正伸手去摸橘猫的头,手指却在听到璃华子的名字后像是受到雷击一般僵在了半空。灰原哀用手托着包底,让橘猫去蹭三川的手。她低头盯着橘猫的后背毛,看见那上面忽然“啪”的一声,砸下一滴水迹,随后在猫咪橘色的花纹间渐渐洇开,看不见了。
她一直等到三川淳也恢复后才抬起头,在年轻老师深棕色虹膜的倒影中,灰原看到了自己昨晚哭得有些红肿的眼睛。
“我明白了……”三川叹着气说,语调既痛苦又悲伤,“谢谢你还记着她……灰原同学。”
灰原哀轻轻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三川淳也已经完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