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对的是坂平秀彦,因为话音平和有礼,反而让人无法拒绝回答。
“是……是啊。窗户关着,门锁着,又……又有毒药,除了殉情还能是什么?”
“原来在东京警视厅科警研来到现场之前,轻井泽警察局的搜查研究所就已经完成搜证鉴定了吗?”工藤笑着看向坂平的上司前村元一,眼神中却毫无笑意,“那麻烦前村警部把地区科警研的报告给我看一下,我看看到底是哪种毒药。”他往幸山浩康的方向摆了下头,“忘记说明了,我是幸山所在搜查一系的系长,工藤新一。”
他的话和眼神实在太具有压迫性,前村意识到他的身份,立刻连冷汗都要下来了:“哈哈,工藤警部,报告不是应该由警视厅科警研出嘛?我们只是来帮忙保护现场的。”
工藤微微一笑:“哦,我听这位警官刚才的‘殉情’推理,还以为有什么真凭实据呢,原来并没有证据支撑啊。”
他同旁边的幸山和土井对了个眼神,三个人都“呵呵”地笑了起来。前村一听,立刻知道下属刚才的一通臆测把这个年轻的系长得罪了,连忙打着哈哈,押着坂平秀彦给他们鞠躬,并表示自己一定会注重培训,让他再也不瞎说了云云。
面前的人毕竟是警视厅刑事科搜查一课的系长,看这张最多二十五六岁的脸,工藤新一显然是年纪轻轻就考上了职业组,未来升迁的前途不可限量。前村元一哪怕护短,也不会因为下属得罪一个以后可能用得到的,在东京都的关系。
“说起来,”他有些讨好地说,“警视厅的刑事部长,黑田兵卫警视长,之前曾经在我们长野县担任过搜查一课的课长呢。不知道工藤警部和黑田警视长熟吗?”
工藤静静地把头转向前村。不知为什么,在被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的一刻,前村元一突然产生了一种浑身汗毛直立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被他彻底看透,一览无余。
“认识,很熟。”他听见工藤新一轻松地说,尔后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过,黑田警视长在去年年初就调任了,现在在任的刑事部长是少前知弘警视长。前村警部,你的信息可以适当更新了。”
搜查一系一行人帮着小贯晴义把两名死者的尸体搬到车上,后者离开前冲工藤招了招手,意思是既然现场调查已经告一段落,自己就先返程了。工藤刚要同他道别,忽然想起一件自己颇为挂心的事,连忙从别墅屋檐下冲过去,靠在科警研的驾驶座车窗旁边同小贯说话:
“等会你要把他们送到哪里?”按照日本法律要求,在非正常死亡情况中,医生不能出具死亡证明书,所有死者都必须在专业机构接受尸检,即解剖检查。
工藤怀疑这起案件并非殉情,而是毒杀,那么,通过检验死者的胃内容物来确认致死原因,就变成了很重要的一环。而东京作为一个容纳着三千余万人口日常生活的大都市,自然也有多个合作的解剖机构。
“东京大学医学部的法医学教研室吧,”小贯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我沟通过了,等下直接过去。但解剖要约家属的时间,肯定不能在今天。”
东大医学部,这的确是搜查一系合作得比较多的机构。工藤比了个“OK”的手势:“明白,等遗体解剖的时候,叫我一起过去。”
工藤目送着小贯离开,回过头来,发现别墅大门虚掩着,幸山站在门口,正在抽烟。工藤挑了挑眉,幸山用眼神瞟向室内的方向,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工藤摇摇头,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看着天际线边的最后一缕浅淡日光。
“今井大介,是今井财团的董事长吧?”幸山突然有些沉闷地说,“董事长去世,这个财团恐怕也要动荡了。”
“是啊,”工藤叹道,“等回千代田,再找今井的家属来警视厅面谈吧。”
“我和土井一起开车来的,”幸山指着路边停泊的警车,“你呢?等会带小姑娘先回去?”
“先送她回家,我再回警视厅。”工藤说,“顺路的,很快。”
“我倒不是抱怨这个,”幸山掐掉烟,“那个死者小女孩是灰原小姑娘的同学吧?你是怎么想的,带她来现场,”他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下,“那脸白的……哎。”
工藤新一也叹了口气,警部补的眼睛里倒映着远处昏黄的光影,神情若有所思。
“总得再见一面。”过了一会,他说道,“虽然对她而言可能会太过残忍了些,但是,和被蒙在鼓里、直到葬礼才得知朋友的死讯相比,我想灰原也宁愿直接面对现实,并不希望我对她隐瞒吧。”
他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准备回去,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却恰在此时铃声大作,“嗡嗡”地震了起来。
别墅左近深色的密林中,一群栖息在此的鸟儿忽然被惊起,争先恐后地扑打着翅膀费力飞离别墅的上空。工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电话。
“白鸟课长,”他沉声说道,“我是工藤。”
电话那头的环境声有些嘈杂,白鸟任三郎似乎正在把某个文件夹夹在腋下,用手肘推开防火门。听筒中传出搜查一课课长有些沙哑的声音:“新一啊,你在轻井泽?”
“是,幸山跟土井也在。”
“现场看出什么没有?是自杀还是他杀?”
工藤拉着幸山,虚掩上门,往远离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打开扬声器,把自己的推测和白鸟说了一遍。说到需要等待死者的胃内容物检验结果时,白鸟似乎沉思了一会,接着清了清嗓子。
“嗯,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新一。”他说道,但不知为什么在叹气,“新一,你知道那个女孩是个Insta博主吗?”
“……不知道。”
“王陵璃华子是个博主,作为高中生,还算是个网络红人。”白鸟的声音里透着烦躁,“就在大约四十分钟以前,她的账号发出了一篇遗书——我传给你们了,可以现在看一下——里面写了今井大介是她计划毒杀的,因为他在一年之前害死了她的妹妹。”
幸山倒吸了一口凉气,工藤新一皱起眉。
“更糟糕的是,”白鸟说道,“她发帖的时候公开了轻井泽今井别墅的地址,就是你们现在在的地方,北佐久郡南轻井泽町1723-227。我刚才在开会,出来他们才告诉我这事。”他声音凝重,“所以你们赶快收尾,封锁现场。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最早的一批记者可能已经快到了。”
这次,电话这边的二人一起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鸟传给他们的是两张图片,其一是一封手写信的照片,其二看缩略图,应该是王陵璃华子社交媒体上的截图。幸山浩康点开第一张,把文字的部分放大到充满屏幕,和工藤一起就着别墅大门外的感应灯采光眯着眼阅读。
遗书中提及的内容并不止白鸟同他们简述的那些。可能由于父亲是名画家的缘故,王陵璃华子的手写字体很漂亮。幸山皱着眉逐字读下去,了解到她今年十六岁,曾经有一个名叫王陵香也子的妹妹,但后者因为今井大介的伤害而在一年前的夏天不幸去世。香也子去世以后,王陵家就只剩下王陵牢一和王陵璃华子两人相依为命。一个月前,王陵牢一的画展在六本木松美术馆开幕,当天夜里今井大介曾经去过牢一在美术馆的办公室,二人在交谈时产生了口角,今井拿起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从身后将王陵牢一残忍地杀害。
王陵牢一倒地时,王陵璃华子恰好从外面回来接父亲一起回家,一开门,便目睹了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惨状。当时房间里只有今井大介和璃华子两人,璃华子为了活命,不得不帮助今井大介清理现场,并协助他伪造当天和第二天的不在场证明。
她的伪装和屈服无疑非常成功。因为父亲的死亡被东京警视厅用“一场意外”来解释,而从那件事之后,原本只把她当做情人和玩物,并不怎么信任她的今井大介忽然对她比之前好了许多,甚至答应她带她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度假——就是命案发生的轻井泽。
“香也子和父亲,我在世上仅存的两个亲人,都是因他而死。”在遗书中,璃华子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仿佛隔着文字,隐约能见到这个漂亮的黑发少女在淡漠地微笑,“我无法选择我的命运,但至少还可以选择在此结束。我承认一切关于谋杀的罪名。因为从香也子离开我的那天起,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向他复仇。”
遗书的内容在此结束。而在王陵璃华子优雅端正的签名下,她像是为了防止遗忘似的,又写了一行:
我在人世间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香也子死的那天,没能陪在她身边。
香也子,不要害怕,姐姐就来陪你。
幸山浩康把图片划到第二张又飞快地划回来,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工藤把和白鸟通话的手机暂时交到他的手上,自己则拿过幸山的手机放大第二张图片查看。截图右上角显示的系统时间是半个小时以前,但从这条博文的红心、评论和分享量来看,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爆炸了。
大概是因为这边工藤一直沉默,电话那边的白鸟清了清嗓子,说话了:
“因为牵涉到了今井财团的董事长,怎么说都是一场丑闻,从发现的时候起就已经安排删帖处理了。”他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但是毕竟有滞后性,该截图该转发的,也都转出去了。肯定是删不完。”
“……明白了。”工藤说道,声音有些干涩。
他的推理分明完全正确,警部补心中却没有任何雀跃的感受,反而五味杂陈:“白鸟课长,科警研那边已经在回程的路上,搜查一系这边等下布置好隔离也回去了。”
“嗯,好,回来吧。”白鸟说,“轻井泽町是长野县的管辖范围,后续现场方面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
工藤挂断电话,幸山已经先他一步,返回别墅去招呼土井久生和灰原哀了。工藤想了一会,还是没有进去。他站在玄关的位置等着灰原哀过来,看着少女脱下鞋套和手套,用随身携带的垃圾袋包好,塞进口袋里。
“怎么了?”灰原哀问道。
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神情疑惑不解。工藤张了张嘴,发现刚刚被白鸟通知的事情实在是难以一言以蔽之,索性只是摇了摇头,简短地说:“先上车,路上和你解释。”
室内传来幸山浩康交代轻井泽警察局的警员后续处理现场的声音,灰原哀点了点头,听从工藤新一的指示,往后者停在路边的沃尔沃方向走去。
工藤遥控开了车锁,余光却瞥见林荫路的不远处两束灯光越来越近。他心道不好,立刻一边大声招呼幸山和土井,一边三两下扯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朝灰原哀的方向奔去。
刺耳的刹车声在别墅前响起,车窗开着,车里没开灯,但依旧可以看见单反黑洞洞的镜头——来人果然是记者,工藤的心一沉。
灰原哀正侧对着别墅开车门,工藤将外套往她头上劈头盖脸地一裹,在闪光灯的“啪啪”声里期待这些无良的媒体人不要把灰原哀的脸拍进去。
他被强光晃得眼晕,刚想出示警察证制止他们拍照,那车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似的,一溜烟地加速跑了。
就算他身体机能再好,机动车也不是靠跑步能够追上的。工藤新一挡在灰原哀和马路之间默默无语地生闷气,直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转过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灰原哀顶着他的西装外套,两手举起将领子捏在一起,从两侧衣领的缝隙中,露出少女一双浸透了雾水的眼睛。她看起来又想取下衣服又不敢拿下来,只好瓮声瓮气地躲在里面:“发生什么事啦?”
“无事发生。”工藤摘下被她裹着的西装,看到幸山跟土井都已经出来了,便拍了拍少女催促她上车,“走吧,灰原,回家。回家路上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