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你的舌头就得拔下来了,王陵牢一。”
有些时候,今井大介也会觉得投资给王陵牢一并非明智之选。原因无他,有些人在他的全部——身家、地位、财富甚至性命——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时,是很好控制,也是很乖的。但是,在你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了他一些你唾手可得的东西之后,他们却总会觉得这是经由他们自身的努力而获得的应有之物,随后就变得不再像之前那么恭敬了。他永远不会明白,不管是资助他的生活,投资他开办画展,还是允许他参加只有今井、秋山和白鸟这种日本大家族才有资格出席的酒会,都是给予他的恩典而非必需。在这一点上,王陵牢一相比于他自己的女儿璃华子,差的距离并不是一点半点。
女儿比父亲更懂得感恩,也更懂得谁才是自己真正应该效忠的对象——这话现在说出来似乎有点怪异,但就像本川奈津未对秋山健一那样,只要王陵璃华子足够明事理,他也并不反感把这个漂亮聪明的女孩往奈津未的方向培养。如果自己的女儿也能像她这样懂事就好了,想到这里,今井大介皱着眉头暗自叹了口气。
不听话的孩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对的,和她那个美丽却执拗的母亲一样。在做完亲子鉴定,把未季的姓氏从“照屋”改回“今井”再力排众议将她带回本家,和今井夫人生的大女儿一同抚养的时候,他的小女儿始终都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一个情人生的私生子能够认祖归宗,对他们而言已经是足够圆满的事情了。谁知道没过几年她会和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搞出那种不光彩的传闻来?今井夫人在他的书房里大闹一场,她家里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井大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女儿送出国避避风头。
秋山健一曾经在某次聚会上提及此事,甚至还询问了今井是否需要让未季去东艺大读书——但这对今井面临的问题于事无补,反而还将把柄给了王陵牢一。有时,今井甚至会觉得秋山是专门想用这件事情拿捏他。毕竟今井未季在出国几年后给他的秘书发了个消息,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和这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已经没关系了,今后哪怕他给她财产她都拒绝继承——这简直伤透了今井大介的心。而王陵牢一说的这一番话,无疑勾起了他的痛处。
“是吗?让我想想你开始大幅注资给REALITY剧团是在什么时候?就是在剧团的主理人彻底确定为仁田未起之后吧?”从办公桌后起身,王陵牢一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道,“‘不要让我听到从你嘴里吐出未季的名字’——今井先生,你不想听到的到底是‘未季’还是‘未起’呢?”
端着那杯璃华子为他准备的酒,王陵牢一眼睛红红地从办公桌后绕了出来。夜色下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车流声,近处的草地上却没有虫鸣。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今井大介冷笑一声,他现在也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王陵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消失了。这半年来他的表现要比之前几年都更麻烦,今天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难道他不知道谁才是这段关系里的掌控者吗?哪怕有璃华子这一层关系在,今井也有些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你应该学会对我心存感激,王陵牢一。”他带着火气,却仍然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他在暴怒前的一贯态度,如果王陵足够聪明,此刻就应该立刻低头请求原谅,“学不会感恩的人,对我而言连一条狗也不如。”
“感激?感恩?”
他的话并未取得想象中的效果。画家站在办公室地中央,双眼平视着他,笑嘻嘻地摇动着杯中的酒。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者今井加重语气的部分,就像是要把它彻底镌刻在自己的生命里:“我感激你什么?感激你利用我?感激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感激你把我当一条忠实的狗?”
“狗可比你要忠实得多——”
“——感激我的一个女儿已经因为你而死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抢在今井说话之前,王陵牢一大喊道。
仿佛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在房间里炸开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极静极静,甚至能听到美术馆入口处的鹤音竹“咚”地滴水的声音。王陵的手紧紧地攥着玻璃杯,指节泛白,细看几乎是颤抖的。
而今井的脑子里也突然“轰”的一声。霎时间,那一天的大雨,从秋山健二的身体下面拖出来的、仍旧温热的女孩的身体,因慌忙起身的动作而揉成一团的床单,都从他那早已试图忘记的记忆深处跳了出来,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世界是充满水雾的。
“你想让我因为这些事而感激你吗?”王陵牢一静静地说。
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话,理智短暂地回归到身体上。画家下意识地想拿起酒杯润唇,却发现里面的酒早已干了。
在他面前,今井财团董事长的瞳孔剧烈地颤动、缩小,嘴唇蠕动着,半天都没有说出来一个字。牢一用充满悲伤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回身去给自己倒酒。那个雨夜在他的心里其实从未散去,和大女儿一样,牢一时常思念着自己的小女儿——她是她妈妈用羊水栓塞换来的,先天体弱,却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天使。在香也子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在成城的别墅里曾经回荡着多少欢声笑语啊!
他微微摇晃着身体,步态不稳地拿起了那个几乎不剩下多少酒的酒瓶,嘴里吹着口哨,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首日本童谣。向下弯腰的时候,牢一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他脖颈一紧,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向右倒去,先是磕在了木质办公桌尖锐的桌角,随后又滚到了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他的耳朵贴在冰冷的地上,却有什么液体从脑袋后面汩汩地漫延出来,浸润着他的脸颊,十分温暖。牢一就这么侧身躺着,努力把眼球转向左侧——很奇怪,身体似乎不再听他的使唤了。
但他还是看见了今井大介呆滞的脸。那人剧烈地喘着气,看样子是想过来扶他,但刚走了一步就退了回去。王陵还想说话,但竭尽所能也只是被自己的血呛了一口,发出了不成文的“喀拉喀拉”的声音。
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像拉风箱一般嘶哑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今井大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胸口发出的声音。房间里灯光雪亮,他突然发现这间办公室是没有窗帘的,而目之所及的室外仍是一片黑暗。
在寂静的夜里,声音似乎可以传到很远。他慌忙地后退了一步,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的肩膀撞在了博古架上,发出一声闷响。
左手边的窗格已经空了,原先,那里摆放的是一枚青铜花瓶,两侧有耳样的把手。他僵硬地转过脸去,血泊中王陵牢一的四肢似乎还在微微抽动,但这个人已经什么牙尖嘴利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青铜花瓶锋利的把手带着速度切开了他的后脑和血管,或许还伤及了神经中枢。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大的伤口,但不知为什么,就像给充满气的人偶捅了一个窟窿一样,王陵牢一的生命力仿佛也顺着那个洞飞快地流走和消失了。
——我杀了王陵牢一。
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白。
今井大介神经质地在地上走了几步。他探头去看王陵牢一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又取出衣袋里的口袋巾,机械般地来回擦拭着博古架空出的那个窗格隔板,以及窗格的边缘。博古架上有一面铜镜——在那模糊的显影里面,今井看见了自己苍白、惊恐的表情。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一直在抖。
——我没想杀他的。
只是想教训教训,是的,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不应该和我说那些话。我只是想把花瓶砸到他背上,让他能长个记性。我不知道他会弯腰。是的我只是想轻轻地教训一下。但是现在他死了。
活过了五十四个年头,这并不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具尸体。哪怕是前一刻还温热的与他皮肤相贴的尸体,今井大介也已经见过了。但这一刻仍然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在万籁俱寂中,有声音带着轻快的节律按部就班地响起、接近。今井抬手按住胸口,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然而那节奏却并未因他的干预而产生丝毫改变。
而等到他意识到了声音的来源,惊恐地抬起头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等……”
办公室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拧了一下,就像今井悄无声息地进门时那样安静地滑开,露出了门外穿着白裙的长发少女的身影。
王陵璃华子带着脸上甜美的微笑,对上了今井大介惊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