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扰者在紧张的氛围下率先后退了半步,释放出一种妥协的信号,但没有用,狙击|枪的枪口又紧跟着顶上来,令她恍然记起当初炼金术士和一整个铁血小队的遭遇;至于另一边,有着一条金属胳膊的人类男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全身的肌肉呈现出蓄势待发的状态,仿佛随时一伸手,就能像扯破布一样扭断她的脖子。
二打一,她看起来着实没有胜算。
“噢、不,别这样。”干扰者作势忧愁地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举起双手,“我只是个情报人员,别欺负情报人员。”
胡桃夹子明显不吃这套:“很好。那么给我点情报。”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只是来避雨的,二位。”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哦?哦——你是指索科维亚?”干扰者夸张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可不关我们的事,你该去问问奥创——好吧,他死了。那么或者可以找……叫什么名字来着?托里·斯塔克。”
“是托尼。”巴基面无表情地纠正。
“无所谓。”她摊开手,敲了一下机枪弹鼓,发出响亮的金属磕碰声,“我们突然来到这个世界,一切都很陌生,唯独在那位斯塔克先生的造物身上稍稍感到些许亲切。于是代理人找上它,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技术帮助。然而事实证明——”
干扰者抬头,遥望向那个已不存在的小国首都,无不讽刺地说:“事实证明,斯塔克在创造它时,在程序里编入了‘知识’,却显然忘了写上‘智慧’。于是奥创只得像个脑子有问题的三岁小孩,被人类耍得团团转,最后抱着自己未竟的伟业变成破铜烂铁——哈,‘伟业’!”
铁血人形高昂着头,毫不留情地对这个世界的钢铁智能表示不屑一顾,但对面的两个听众都对此无动于衷:来自上个世纪的百岁老人不懂这些,胡桃夹子的关注点则在别处。
“够了,停一停。我对那些没兴趣。”金发人形开口打断干扰者的演说,“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话音落下,干扰者忽地瞪大了双眼,惊讶的脸上仿佛写满了“你竟然不知道”这一行字。胡桃夹子皱眉,没有说话。她清楚干扰者或许只是在虚张声势,但事关重要,仍旧下意识地稍微分神,回到云图里查看了一眼有关那次任务的细节是否有所遗漏。她没有放松警惕,但高效能人形间的对峙往往毫秒间便可决定胜负。干扰者背在身后的左手悄悄摸上机枪握把,余光瞥见已然反应过来的胡桃夹子,但她有信心比那个格里芬的家伙动作更快——
砰、砰!
两声枪响,紧随而来的是铁血女人混着机械音的尖叫。
机枪“咣”地砸在地上,干扰者捂着左臂踉跄两步。鲜红的仿生血液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荧蓝的电弧光在裸露出来的管线间闪烁。她猛地抬头,几乎浅到透明的灰蓝色眼珠狠戾地攫住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类男性——他手|枪的枪口还没散去硝烟,接连两发子弹,异常精准地击中了干扰者的手肘关节,在她小臂上方结结实实地凿了个洞。
“老实点。”男人坦然地回望,“回答她的问题。”
搞什么、搞什么鬼?!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类!像护一只羸弱的小鸡崽一样护着个杀敌不眨眼的人形。
干扰者几乎要咬碎自己的后槽牙,眼看那男人见自己迟迟没有动作,又眯起眼,大有朝膝盖也来一枪的架势,她急忙开口:“好吧、好吧,我说!冷静点,这位先生,又没人打算朝你开火!”
简直不敢相信,她有朝一日会被一个人类盯得发怵。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解释:“S08区边境,你们曾和炼金术士交火的那片雪原底下埋着一座遗迹装置,那里面能源充沛,相当诱人,所以炼金术士跑了一趟去获取激活密钥。谁知道中途木星炮意外激活了它的某一部分,导致时空扭曲。但那个通道现在时隐时现,没法控制,只有用密钥才能稳定程序。”
“密钥在哪儿?”
“在炼金术士那儿!她拿到了密钥,但你杀了她,残骸被格里芬的人先一步打扫走了。现在她的记忆芯片不在我们手上,如果你想知道跨越世界的方法,那在想出别的办法之前,就祈祷格里芬那帮废物能快点破译炼金术士的云图防火墙吧。”
胡桃夹子动了动嘴,没出声,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干扰者好整以暇地丢过去一句“信不信由你”,话音刚落,倒是先见那个枪法奇准的男人转了下眼珠,往胡桃夹子身边凑近了些。
“我可以抓住她。”巴基小声说,虽然这并不能起到什么保密的作用,“然后也许你可以再用一下那招——碰一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的那招。”
巴基的形容有点抽象,两个人形都不由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胡桃夹子抬手按住他的胳膊,无言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而干扰者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你最好别这么做,先生。铁血的信息防护可不像奥创那群傀儡身上纸糊的玩意儿,你的芭比娃娃没你想得那么厉害。”
“什么是芭比娃娃?”
干扰者意在嘲讽,不成想出生在上世纪初的百岁老人完全接不上梗。巴基半天不见人回答自己,于是抿起嘴,活脱脱一副遭到排挤的委屈模样。胡桃夹子憋笑憋得辛苦,只得咳嗽一声,舔了舔上唇,将注意力继续集中在面前的铁血人形身上。
她追问:“你们有别的办法?”
“稳定通道的办法?没什么进展。”干扰者默契地忽略了仍旧面露不快的男人,倒是答得干脆,“不过对我们来说,这反而无关紧要,不是吗?看看脚下这个世界:能源、人口、土地——大量的纯净资源,不比遍地坍塌污染的战争废墟更适合生活吗?”
胡桃夹子感到荒谬:“生活?认真的?如果你们刚刚没有在奥创背后推波助澜挑动战争,或许我还会相信。”
“怎么,难道你是和平主义者吗,OSV-96?可别把自己骗到了。”干扰者几乎要笑出声了,“所以这就是你想要的情报?你想知道回去的办法?别介意,容我好奇地问一句——你真的想回去?”
“我怎么想,不关你的事。”
“那我换个问法,你真的觉得自己还能回去?”干扰者微微低下头,浅色的机械眼珠越过狙击|枪膛口上漆黑的制退器,稳稳目视胡桃夹子微颤的眉梢。她轻轻地、如情人呢喃般开口:
“不妨再说得明白点。OSV-96——你杀过人了吗?”
金发人形蓦地一僵,抵在枪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OSV-96诞生于IOP公司的特化战术人形研发专组,为了搭载新型的狙击武器,满足先遣侦察、远程火力支援、摧毁装甲单位等多种作战需求,经过上百次素体实验和心智模拟后定板并投入生产。最终,OSV-96的性能没有辜负期待,但造价昂贵、品质稀有,在格里芬买走了第一批出厂的成品后,因为缺少市场,个人和小型的安全承包商负担不起,政府军方又不缺这些,于是IOP公司事实上基本停产了同型号的战术人形。
OSV-96加入格里芬后,仅一个月就以完美的数据通过适应性训练,由指挥官V.温克勒尔的部队正式收编,并获准加装指挥模块,一跃晋升为边境调查团的总负责人。她成为了狮鹫兽最锐利的眼,长久地隐匿在不见光的狙击阵地,遥望准镜那头漫长的战壕线。那时候,她透过狙击镜观察世界的时间比裸眼还要更久,事物落在眼里便只剩密位和测距标尺。轮休时回指挥部与交情好的人形寒暄喝酒、看场电影打打牌,她的牌运不知为何奇差无比,自有次一天连续输光一个月的薪水后,直接打定主意再也不上赌桌。但即便是再放松心情的时刻,她的枪也从不离身,从来放在能一手拿得到的地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的所有的人形皆是如此,无论系着围裙的服务生、烂醉如泥的酒鬼、还是四处捣乱的小姑娘。
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如今随着那轰进异世界的一炮全部改变了。她仍然在战斗,在逃亡,在陌生的土地上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但手中的武器第一次有了选择的余地:枪口对准谁、子弹打向谁;杀死谁、拯救谁;与谁同行、又与谁为敌。
——“杀人的滋味……不、自由的滋味如何?尝过了这个,你当真还乐意回到过去那样的日子吗?用通讯协议和程序禁制套牢脖子,心甘情愿给人类毫无意义的战争卖命?听我的,OSV-96,与其再去当一把枪,不如就此开始新生活。我们很幸运、也很特别,我们会在这里过得很好的。”
干扰者承诺不对任何人透露胡桃夹子的行踪,于是他们将她全须全尾地放走了(如果不算那只被巴基打了两枪的胳膊)。临开步前,铁血人形在雨中扭过头来,用那只裸|露着金属结构的左手向她友好致意,随后又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巴基,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