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缝吧!”主刀的女人把器具递给护士,从炙热的手术灯光线下移开,正转动脖颈放松。
过来硬要打杂的骨科医生站在一旁。
“快点,我饿了。”他像大爷一样催。
“催什么。”主刀瞪过来一眼。“没事一边呆着,你真是烦到家了。”
“啧,你能不能嘴巴干净点,”骨科医生指着她。“我可从没说过你烦,你给我憋住。”
“缝吧。”器械护士习以为常地对准备负责缝合的第二主刀说。也没想解释。她双眼带着笑纹,看样子两个人经常拌嘴。
元一眨了一下眼睛,开始下手。
这一年她25岁,以短期志愿医生的身份参与圣十字国际医疗的定点援助项目,是这批志愿医生中的十个外科之一,唯二的心胸外科。她跟着导师刚组成的团队一起来,这台手术除了她都是圣十字的在职医生护士。参加这个项目一方面是履历经验,另一方面,和她导师有关——这个性格泼辣的主刀医生就是她的导师,刚过34岁——这个年纪的她,似乎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业,心里都已刮尽了软烂的懵懂拘谨,韧得像根,蓬勃得像叶,才华遮天蔽日。
她的导师带薪留职,常年在外参加圣十字的医疗援助,这一年受伤回来疗养,李院长顺手把他手里天赋最好但不够拼命的学生丢给了她。
“元一。”她叫她的名字。
元一穿戴整齐,谨慎地上前。那是她第一次观摩她手术,行云流水如米○林三星大厨做菜一般的绝美手法让她叹为观止。
“过来,来说说这叫什么?”她剥开组织。
“这玩意有什么作用?”她用工具指。
“我可以现在碰这里吗?理由。”她看着她。
“哦,来说说你发现的问题。”她换了重心。
初出茅庐的元一严谨地一一回答,没给泰兰尼臭骂她的机会。
“你双手的功能健全吗?”她饶有兴致地问。
“…我目前没发现它有问题。”元一咽了口口水。
“太好了。”泰兰尼早已未卜先知地让出位置,用眼睛指了指“开膛破腹”的病人。“你是今天第一个这么肯定的学生,别墨迹,上手吧。”
泰兰尼是她的师姐,也是她从天而降的半个导师。长路九曲十八弯,无论弯成什么样子,路还要走多久,元一都会记得她的眼睛。那棕色坦坦荡荡,泛着重重难关只会让她更加强大的骨气,流转着会让凡夫俗子嗤之以鼻的傲气,盛着毫不遮掩的纯净才华,光滑敞亮得像面露骨的镜子,会映出一众人的世俗,让人自惭形秽。
“你可以跟我一块去参加个圣十字的医疗活动,跟我的项目组,咱导师最新的实践成果在那儿正好能救很多人,你也跟过台上手了。”她忽然几乎是擅自决定地说。“你很适合来干干,圣十字的前线医生看人都很准。”
这是泰兰尼第一次对她提起这个组织,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将在很多有意无意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提起。元一知道,那是她的执念,是她的载体,是她这样纯粹的理想主义一定会坚守的战场。无论是元一自己的,还是她,亦或是她反复提起的人,轮轮转转,有时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她认识的人,还是只是听谁说到的,亦或是都混淆了——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不在的。
泰兰尼对学生太挑剔,只要了她。她被同学或老师学长称和泰兰尼一样天赋优越,只是不如泰兰尼那万里无一瞩目的热情和毫不遮掩的奉献精神。和泰兰尼比,她更寡淡,更随遇而安,甚至可能,对自己天赋的价值认知不清。
“圣十字医疗的终身认证医生都不是泛泛之辈。”她那时的未婚夫告诉她。“这个组织对成员的医术要求很高,不但主项高,综合能力也要突出,这是参加他们志愿活动的基本要求。主旨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如果想当普通认证医生,至少要有一年以上的援助经历,还要做到每两年能参加一次他们的援助活动才能保持认证医生资格,有终身认证资格的家伙在人道主义医疗上的奉献都不小。”
“但没见咱这儿的什么人想去?”
“要有这个本事啊,而且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们的短期项目最短三个月,去的很多地方条件落后,而且,战乱风险很大。”男孩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相信我,那些地方的出事概率比城市医闹要吓人多了。老实讲我敬佩他们这些人的人道主义精神,但,在哪儿都可以救死扶伤。泰兰尼那个样子…说实话,不适合咱,咱还是想留着命好好享受的,对吧?”
“看样子能一直有认证医生头衔的都艺高人胆大。”
“是吧。”他耸耸肩。“总之,这地方被誉为「医疗从业者最初的信仰」,怎么听都带着理想主义的虚空光环。你不会去的吧元一?”未婚夫搂着她。
“我去了难不成你会哭?”元一笑着问。
“我会哭的梨花带雨。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你工作又不愁还要不顾老公去冒这种风险。不过真要去的话也可以,”他想。“等等他们的普通项目,评级低一些的相对安全,也算给她交差,回来履历也有了,皆大欢喜。你可别答应她和她一起当认证医生啊,她这种人太少见了。”
“我也要有那个本事吧。”
“你如果再上进点,说不定呢?不过为什么要没苦硬吃呢?”
泰兰尼很不喜欢她的未婚夫,正如未婚夫不喜欢泰兰尼。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交锋在元一的两头搅弄,泰兰尼对未婚夫“自私自利的利己主义”的隐晦批判与未婚夫对泰兰尼“空中楼阁般济世精神”的阳奉阴违在那不长不短的时光里日夜无休地争斗,她谈不上占谁,那时的她一边喜爱风流倜傥的未婚夫,一边敬佩将一切都甘于奉献于人道主义的师姐兼导师泰兰尼;他们的傲骨针锋相对,元一从不设想他们见面的样子——两人站在一起那一刻,必会撞击出尖锐的鸣响,哪怕只是她心里的回荡,也一定会带来一地的狼藉,无处落脚。在这本质为让她成为什么模样的医生的问题上,他们站在各自的高地激烈角逐,她试图中和,直到属于泰兰尼的声音和人生以远不该如此戛然而止的方式荡然无存时,那个犹豫而观望的自己才真正地夺门而出,带着永远结不上的疤,每个夜里都若隐若现地发痒。
很痒,很痒。
这晚一如既往睡得不好,多梦。
六点,天已经泛了半边的白。她寻床头柜的手机,不在。四处摸找几下,在枕头边儿。检查了一下可能会凌晨发来的信息,想起了什么,点开通话记录,昨晚的电话打了十六分钟。
她记不得这通电话的结尾,显然,在她没有应答之后,对面还是等了几分钟。
她洗漱收拾扎了个马尾,从大路到小巷,胡同到街道,跑了一个小时的步。热汗不住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