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深秋。
风从枝头吹下一片枯叶,落在池塘水面上来回飘动。
明姝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茶盏里的九曲仙枝已经凉透了,却是一口未动。
白九又替她重新温了一盏,回来时,人依旧望着窗外出神,手中的书也不曾翻动一页。
自昭华宫回来后,她总是这般心不在焉,不是坐在案前翻书就是在后院不知疲倦地练箭。
白九不知她在宫中到底遇到了何事,几次想问也没问出口,放下茶盏便退了出去。
风吹不止,又卷起一枚落叶从半开的窗棂飞入,摇晃着落在书页上。
明姝这才缓慢回神,伸手拂去落叶,合上了书。
这几日,她翻遍了当年沧州之战的全部记载,仿佛只要找到萧肆犯下的罪行,她便能心安理地听从太后吩咐。
然而,书中只提到萧肆带领的沧州军在天野关一役中损失惨重,其他只字未提。
事实到底如太后所说,还是另有隐情,她也不得而知。
眼下萧肆正在怀疑她的身份,若能将其除掉,日后在朝中也不必提心吊胆,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明姝打开屉子,里面躺着太后交给她的无梦散。
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可若不杀萧肆,太后定会怀疑她与萧肆有私情,一旦丞相的位子不保,明家没了倚靠,便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没想到扳倒一个徐国公,竟会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那厢,一阵叩门声响起,白九隔着门喊道:“大人,宫里的马车来接您了。”
明姝思绪回拢,这才想起今日便要启程前往行宫。
上一世家人惨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低眉看着手中的朱砂瓷瓶,良久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其藏入袖中。
……
重阳前后出游是从先皇便留下的惯例,明姝上朝时曾听其他官员闲谈过一嘴,说行宫建在京郊一片茂林中,依山傍水,每到深秋便美不胜收。
除了皇亲国戚,位高权重的朝臣也会一同前往,两人一乘,皆由礼部事先安排。
小皇帝与太后一乘,萧肆则骑在高头大马上,随队前行。
明姝原以为自己会与哪个官员共乘,不想一上车却看见了徐妙音,脚下顿时一僵。
徐妙音眼眶微红,像是才哭过不久,见她来,忙伸手抹去眼角泪痕,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
“丞相大人,许久不见。”
徐家上下被贬青州,唯有徐妙音,因着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被太后留在了京城。
看她的反应,徐国公并未告诉她是谁害了徐家,毕竟一个女子孤身留在京城,即便知道了也于事无补,还会和丞相结下仇怨。
明姝袖袍下的手微微攥起,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让丞相大人见笑了,妙音只是突然想起去年此时,父亲和兄长都还在身边,可如今一转眼……就只剩下妙音一人了。”
说着,眼眶又红了几分,别过头去用手帕擦泪。
明姝道:“私铸兵器本是株连九族之罪,太后宽厚仁慈,并未从重处置,且青州一带富庶,国公操劳了大半辈子,日后能清闲度日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郡主不必太过伤心。”
徐妙音点了点头,心中生出几分感激。
自徐家出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那御史台的谢常安,一篇文章将爹爹骂得穷奸极恶,就连平日走在宫中,也有人在背后编排她是佞臣之女。
像明姝这般安慰她的,反倒是少数。
“若世人都能像丞相这般善解人意,便好了。”
“……”明姝一时哑然,看对方时不时拿着手帕低头抹泪,一副支离破碎的模样,只觉有一块重石压在胸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毕竟徐国公得此下场,都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马车里有些闷,我且出去透透气。”
随口找了个由头离开马车,寒风如同细小的刀片擦面而过,反倒让她轻松了一些。
徐国公私铸兵器触犯了永安律法不说,还残害了那么多百姓,如今只是得了自己该得的报应,可到头来,无论是太后还是徐妙音,都让她有种自己做错了的错觉。
早在查办私铸兵器一案时,她便写信问过阿兄,若是牵连到无辜之人该当如何。
阿兄说,她涉世太浅,想要在朝廷上站稳脚跟,就必须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能冷眼旁观他人生死而岿然不动。
她不明白,于是回信问,那与冷血无情有何分别?
阿兄并未解释,只说她终有一日会明白这些。
这是她头一回,从向来与人为善的阿兄口中听到这种话。
“明兄?”忽而有人唤她。
明姝讶然回头,卫平澜正骑在马背上含笑瞧着她,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在一众护卫中尤为打眼。
“明兄不在马车里待着,怎么跑出来了?”
在卫平澜的印象里,明玦身子骨极弱,平日出行皆需马车代步,有时只是吹了冷风,回去也会大病一场。
明姝哪能告诉她自己是“做贼心虚”,只笑笑道:“车里太闷,便想着出来走走,卫兄这是……”
卫平澜翻身下马,牵着缰绳与她并肩而行,“本应禁军统领随队保护陛下安全,奈何人突然告了假,便由我代为负责了。”
“原来如此。”
后方不远处,萧肆看着那道霜白身影跟着在卫平澜身旁,眸色不由得微沉。
二人不知聊了些什么,明姝刚来时还满腹心事的模样,没一会儿便被逗得抿嘴轻笑,露出一对清浅的梨涡。
恍然间,他想起沈遥枫那句“丞相是断袖”,眉头不自觉皱起。
从城门直到近郊,二人就这么说笑了一路,他也就这么看了一路。
行宫位于京城以南数十里的远郊,落脚时已是傍晚时分。
共有三殿四苑,虽不比皇宫,但容纳百十号人绰绰有余,明姝的厢房被安排在了东苑,对面便是萧肆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