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块巴掌大的湿泥,曲臻双眼放空,手掌用力将泥团挤成一个椭圆。
如果梦见父亲,她要问些什么呢?问是谁杀死了他吗?
这答案她早已明晰。
李墨和郭盛两个人固然圆滑,但她并不相信这二人真有害死父亲的胆量,在她得知书坊即将被那个人接手时,堵在心口的那团泥一下子就变得坚硬了,那股铁杵般坚硬的恨意,支撑她一路走到了这里。
她明白,是那个人没错了。
十二岁那年,李墨、郭盛二人唯一一次到访曲家,她就听到过那个人的名字。
那些年,家里的访客本就不多,难得郭李二人热络健谈,在庭院里喝茶时总喜欢拉着她吹牛,十二岁的曲臻青涩羞赧、不苟言辞,也不免被郭李二人逗笑。
她记得谈笑间,那个人的名字出现过好几次,或许是这样热闹放松的场合对她而言本不多见,又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经历太过特别,这么多年来,曲臻一直记得那个名字。
——徐丛。
在郭盛的描述中,徐丛自小是孤儿,父母双亡后大户人家收留,后来却因为偷窃被逐出家门,幸得一位好心的书铺掌柜收留才熬过少时,虽然身世贫苦,但能在书堆里长大,这点还是让当时的曲臻好生羡慕。
“他在哪儿呢?”期间,曲臻小声问。
“在泸州当官呢。”李墨回答。
“这样的人还能当官?”曲臻说出心中的疑惑。
“谁说不是呢?就他当掉师父书铺这件事,我至死都不会原谅他!”
“他当掉了书铺?”
“是啊。”
“为什么?”
“可能穷怕了吧,不然他怕是也当不了官!”
说到这儿,李墨举起杯子,将其中的浓茶一饮而尽。
曲臻攥紧了拳头。
除了爱马雷音,十二岁的她再也想不出比书更好的东西了。
因此,即使素未谋面,他也成了她最讨厌的人。
半晌前,她听闻那位替自己预付了房钱的大哥也姓徐,便有意过问了他的姓名,听到那人介绍自己名为“怀尚”,曲臻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
也是,徐丛怎能与这位博学风雅、乐善好施的说书先生相提并论?
她从未见过徐丛,因此本想着此去梦州,在那名素未谋面的杀手动手前,兴许还可以与他见上一面,亲眼瞧瞧这狠辣之人面向为何,再送他最后一程。
但瞧着眼下的雨势,待她赶到梦州,徐丛和他那两个背信弃义的兄弟怕是已沦为三具尸体。
不过这样也好,若他们死在她进城以前,那毒杀的罪名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曲臻头上。
这样想着,她又捧着湿泥胡乱捏了一会。
疲惫袭来,曲臻一阵头晕,枕着雨声睡着了。
-
“砰砰砰”,小脚丫肆无忌惮地踩过木质地板,紧跟着是一阵怪叫……
——“飞呦!”
曲臻在喧闹声中醒来,目光掠过床头的泥人望向窗外,估摸着已是巳时。
打开木窗,雨已经停了,头顶依旧浮着几团浓重的灰云,依稀可见远方的晴空。
曲臻抻了个懒腰。
或许因为受了寒,昨晚她睡得很熟,枕边的泥人只完成了一半,至于究竟有没有梦见父亲,她也记不清了。
一楼前堂,陈秀秀怪叫着从楼梯上撒丫子跑下来,手里举着昨晚陆湘儿送她的风车在食客间穿梭,路过徐怀尚时,还刻意将风车伸到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样,可爱吧?”
徐怀尚目光追随着孩子的背影,一脸宠溺地回过头,和面前的影一攀谈起来。
“你成家了吗?”
影一沉默不语。
“应该没有吧。”徐怀尚自问自答,“就你这闷葫芦一样的性子,哪家姑娘会看上你!不过......”
徐怀尚挑起眉凑近了,小声问,“我见湘儿找你搭话你爱答不理的,应该是有心仪的姑娘吧?说来听听?你徐哥我也算是过来人,给你支几招!”
话音刚落,影一放下茶杯抬起了目光,徐怀尚正襟危坐等在那里,得意于面前的哑巴终于破了防,决定向自己吐露心声。
“徐大哥可知道季恒书坊的李墨、郭盛二人?”
徐怀尚嘴巴半张,呆愣片刻后发出一声干笑。
“李墨?郭盛?嚯,这二位,我岂止是有所耳闻……”
徐怀尚说着意味深长勾起嘴角,不急不缓为自己斟上茶水。
影一看这架势,明白想要的线索已是呼之欲出。
“他俩是表兄弟,和我一样都是泸州人,小时候呢,巷子里其他的小孩都是骑竹马、踢蹴鞠,只有我们三儿,成天猫在草垛边上读画本,等到认识的字儿多了,就用瓦片在泥地上写写画画,杜撰各种天马行空的故事,后来还师从同一位先生......现在回想起来,可能那时候,我们哥三儿的命运就和书联系起来了。”
徐怀尚说罢,举起茶杯望向了窗外......
骤雨过后,从鹿里客栈向外望去,远处一片拨云见日、万物复苏,正似他苦尽甘来的一生,想到这儿,徐怀尚唇角的笑又多了几分欣慰。
一番自赏过后,徐怀尚脑中后知后觉地浮起疑问。
“话说你与我那两位贤弟,又是如何相识的?”
“哦......”影一捏起茶杯小酌一口,眼帘低垂,“我在月祭书会上见过李墨先生一面,气质非凡,至今难忘。”
影一面无表情地说完,眼神之迷离、语气之生疏,除了徐怀尚,天底下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相信。
“嚯!老弟还去过月祭书会?看不出来啊,难不成你也是个书痴?”
“谈不上,我只是碰巧路过。”
“哪一年啊?说不定我们还见过。”
“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