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缇扶着姨婆,眼睛清凌凌对着中年女人。
姨婆搡她,“缇儿,说话啊,她是你妈。”
应缇张了张唇,不想喊,也喊不出那个字。
中年女人嗤笑一声,“跟在你外婆身边就学了这些?见了不知道喊人,真是——”她身边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开口打了圆场。
“二二,你和妈妈说句话吧。”
应缇看着他们,中年女人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可举手投足间总是透出一丝轻蔑。年轻点的女人除了让她喊人外再没说话,一道影子似的安静站在中年女人身后。
余下的中年男人站在妻子身边,双目微合,看样子是不会插手。另一个小男孩倒是不安分,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发现应缇看他还翻了个白眼。
真是太不像话了。
应缇冷眼看着他们,在她前二十多年人生中他们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在小上几岁,说不定还会渴.望家人。
但如今,自己的母亲、外婆去世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这让她心里肺里烧着一团火,顷刻间便要点燃这简陋的灵堂。
“缇儿,你叫妈啊。”姨婆又晃了晃她,应缇想甩开她,可姨婆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僵在原地。
“你外婆没留下钱,后事还得靠你妈,你也还没毕业,都得靠你妈啊。”
应缇被她抓着的那只胳膊隔着衣料下的皮肤微微颤抖,她想说她可以去借钱。
外婆的后事她来料理,她马上毕业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今天亲戚都没来几个,就算借钱,那也要能借到啊。你年纪还小,欠什么都别欠债,听姨婆一句劝,那毕竟是你亲妈,她不会不管你的。”
“你外婆的后事该是子女来做,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来插手。”
姨婆苦口婆心,拉着应缇说了半天,总算是把这犟孩子拉住了。
索婷是姨婆看着长大的,也是这一辈孩子里最有出息的。考了好大学,嫁了好老公。她家也受过她帮衬。
就是把儿子看得太重了,两口子都一样。
姨婆擦擦红肿的眼缝,看索婷身边大女儿的样子,缇儿回去后待遇应该也不差。
“好闺女,你就叫声妈吧,又不掉块肉,啊。”她对着应缇悄悄道。
那个男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下索婷。
应彭扬半合的眼睛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一样,他动了动嘴唇,话却是朝着应缇的。
“你妈妈和姐姐说话你听不见吗?你外婆就是这样教你的?”
姨婆又扯了扯应缇,眼里带着哀求。
应缇终于开了口,声音轻的像是从天外飘来的。
“我叫应缇,是‘愁入瑶花岁晚,寒生缇暮宵分’的缇。”
这个名字是外婆给她取的,说是应了她姐的那个绛字。初中语文老师喜欢诗词,在点名册上发现她时脱口而出这句诗,问她的名字是取自这里吗。
应缇说是,那是她第一次撒谎。
她不要应谁,她就是应缇。
“无所谓了,我妈的葬礼费用我会出,至于你。”索婷摆了摆手,抬眼对上应缇。
“听说你已经大四了,既然要工作了,那就不需要我支付学费了。”
“你从小到大的教育费用不用你还,我们也不需要你进行赡养义务。”
冰冷刻薄的话把人的血液都要冻结。应缇看着亲生母亲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内心没由地生出一股愤恨,但又被悲哀占满。
她的心在此刻成了熄灭的死火山,内里的灼热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她不知道那一家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是外婆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也有可能是当天晚上。
老家流行土葬,人死了,拿口棺材一抬,在山上挖个坑就埋了。她抱着外婆的黑白照片在客厅从明坐到暗,从白天坐到晚上,平时狭小的客厅倒是显得空荡。她有些想念那只包浆的烟斗。
辅导员准了她一周假,第二周便准时来了电话,让她赶紧出去实习。
应缇只能合起空洞的心脏,披上正常的外衣继续生活。
可是工作进行的不太顺利,她开始整宿睡不着觉,白天工作也因此频频出错。
换到第三份工作时她去学校领了毕业证书,遇见她的同学吓了一大跳,问她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应缇连敷衍她的精神都提不起,走廊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她的模样。干瘪的皮肤贴着骨骼,人都瘦得脱相了,像具行走在阳光下的骷髅。
她辞掉工作,带上微薄存款去医院。医生建议她去四院——市里以精神科出名的医院。
精神类药物很贵,开的药几乎去了她存款的一半。应缇暂时不去想这些,吃过一次药后沉沉地睡了一觉,起床后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把外婆留下的这件小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在扫到外婆房间的床底时扫把蹭掉了一块砖,她用手电筒往里照,发现缺少砖块的地方不正常的凹陷下去。应缇掀开床板,洞里严丝合缝地嵌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她拿火钳把小盒子撬出来。
盒子上没锁,洛川四季潮湿,盒身铁皮已然生锈,她用抹了抹,指甲卡着缝隙掰开了盒盖。
里边放着一本存折,两本房本,几根老银簪子,还有一张折了三折的薄薄的遗书。
老年人不懂什么格式,只是一大段话歪歪扭扭写在上面。
‘阿缇,外婆应该快不行了,等我死的时候,不知道你妈会不会回来。如果她回来,你别跟她走,她是我女儿,是什么货我心里清楚,她屁股一撅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我听人说你那大学专业不好找工作,两个房本一个是房子的,一个是一中对面的铺面,我打牌赢来的,加上这些年的存款,你不想上班了就开个店卖卖东西。’
‘你是个老实孩子,别听别人说命那些的,以后一个人了,对自己好点。’
‘人生死有命,我好歹还打了几年牌呢,记得好好过日子。’
应缇跪在地上,一手死死捂着嘴,强撑着把最后一句话看完,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溅起一片还未聚拢的灰尘。
得知外婆去世她没哭,从小没见过几面的亲生父母待她如陌生人她没哭,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她也没哭。
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破碎的呜咽溢出指缝,与窗外呜呜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眼睛干涩红肿,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月光穿过大开的窗户落在应缇发间,像是外婆布满老茧的手心最后一次抚过她的头。
狭窄的楼间距里,奔驰而过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应缇醒来天光大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她打扫完剩下的卫生,抓起钥匙迎着阳光踏出门。
从此孤身一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