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喜乐吗?
生机一逝,有何平安喜乐可言?
苏檀意识沉入黑暗,剧烈的疼痛都慢慢远去。
苏檀想自己大概算是已经死了。
他浑身疼痛,大概是被毒身亡该有的样子,一点力气提不上来,耳畔有人走动的声音。他挣扎了下起不来,继续呆呆地躺着,喉咙焦灼,思绪空白。
意识昏聩时,有人“哎呦”了声,一会滴滴冰凉的水就灌了进来,苏檀有了力气,微微睁开眼,视野还是昏暗的看不清楚,声音却格外熟悉:“公子,您醒了啊。”
苏檀张着嘴,喊不出声来,罗三儿又道:“您安心休养,不着急的啊。”
原来我还活着。苏檀混混沌沌地想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不是应该死了嘛?
苏檀有些迷糊,腹中又开始疼了,疼痛夺去了他所剩不多的注意力,他继续昏昏睡去。
再度醒来时,他被喂了些米糊,身上开始有些力气了,日日流食喂养,从单纯的米糊过渡到肉粥,到含上一片人参,苏檀总算有力气坐起来了,只是依然觉得有些恍惚:我活过来了?
罗三儿还是那个罗三儿,不过不再穿着内监的衣裳,打扮得像寻常富家翁,向苏檀拱手:“公子感觉如何?这些日子可担心死老奴了。”
苏檀缓了缓:“好些了。”摸摸心口,说了那个长久以来一直盘绕不去的疑问,“陛下……怎么舍得放过我了?”
罗三儿微笑着说:“陛下宅心仁厚,怎会舍得真的让公子白白殉葬?”
苏檀觉得还是说不通,他思绪有点乱,半晌问:“那陛下他……”
罗三儿低下头:“陛下已经驾崩了。”
苏檀更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饮下那杯毒酒的意义何在。既不想他死,又亲口允诺他附享帝陵,他到底是……千头万绪,牵理不清。
“如今是先帝胞弟信王登基,先帝谥号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为熹。”
“熹……”晨光熹微,乃痛惜帝王早逝未露光华之意,算是美谥,又满是遗憾。
苏檀抓住自己的手,左看右看:“那……陛下还有说过什么吗?”
“陛下崩逝的早,未能留下书信,不过他确对老奴吩咐过,要老奴为公子安排好去路。”
苏檀一脸茫然:“还有呢?”
罗三儿想了想,道:“陛下说,天子金口玉言,从未对公子您说过一句假话。”
苏檀呆呆的,罗三儿再度拱手:“老奴还有事要忙,就先不打扰公子了。”他退了出去。
苏檀花了好长时间才理出了一点头绪:朱由校说的都是真的,那他矛盾的言行其实并不矛盾,只是最终让他活下来的善心压过了让他陪葬的念头,最终留了一条命。
该怨恨吗?还是该庆幸?苏檀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他浑浑噩噩的思考,想自己那时到底有没有做好为帝王殉葬的准备,他又真的……对他有心意吗?
苏檀在罗三儿的府上慢慢休养,时有郎中上门来问诊。其实不用外人诊治,苏檀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是一清二楚,饮下毒酒侥幸苟活,内里经脉早已受了毒素毁坏,半数凝滞不通,宛如死人,全靠心脉一口气血撑住。这具身体从鬼门关走过一趟,早就大不如前了。
随着天气转凉,苏檀愈发感到寒凉入骨,他人只是多添几件衣裳,苏檀却早早披上了冬日穿的厚重棉衣,裹上毛领,怀中再添一件暖手炉,深居简出。
他将大部分时间花在静养调理气脉上,努力一点点疏通气脉,过程漫长,进益渺茫,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眨眼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隆隆春雷随着第一场春雨落下,苏檀长期凝滞不通的身体恍然有了新的变化,一时叫他喜悦非常,阳气蓬勃升腾之季,果然非同凡响。
春日渐深,轮入盛夏。苏檀终于一件件渐渐脱去了厚衣裳,不过与正常人相比,他仍是极其怕冷,总要披着稍厚的大氅坐在阳光地里,赤足触地,晒着太阳,感受天地之气在枯槁的体内慢慢游走,虽日复一日,进益不多,但足以令人快慰。
“公子。”许久未见的罗三儿忽然出现,说:“老奴奉先帝之令,要送您走了。”
“走,去哪里?”
“您随我来就知道了。”
罗三儿准备的行当,竟是远行的阵势,愈发让苏檀疑惑不解,但罗三儿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架势,口风咬得死紧,他也不便再问。
从顺天府到广州市舶司,苏檀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去处,问罗三儿:“这是要出海?难道要我去东瀛?”
“不,去南洋。”
船只与货物都叫罗三儿备好了,苏檀只需登船。至于具体是去哪里,他已经懒得再问。此身随波逐流,又何必在意哪是哪呢?
港口天气晴好,水手忙碌地往船上搬运东西,苏檀抬起扇子挡住阳光,广州四季如春,就算是适合起航的秋冬时节,风刮在身上还不算太冷,他长舒出一口气。
“公子!”罗三儿袖着手说,半眯着眼,“这一去,可再难回来了。”
“既是先帝口谕,我有何不从的道理。”苏檀想开了,乱世将临,国运衰微,何况现在身体又这么差,远走异乡避一避未尝不可。
“您真的想好了?”
苏檀望望正在张开的风帆,点点头:“孑然一身,以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罗三儿幽幽叹道:“远走异国他乡,可不容易啊。”
苏檀没有应声。
各色货物很快清点搬运上船,即将起航。罗三儿送苏檀登上船,与船长又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扶着苏檀入舱室内坐下,从隐蔽处拉出一口木箱,那木箱一看便知是皇宫里存放珍宝的式样,看罗三儿拖出来的架势,分量不轻。
“陛下嘱托我将这箱东西留给公子您,只有您可以亲手打开。”
苏檀点头:“多谢。”
罗三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退后一步向苏檀作了作揖:“老身在宫中承蒙公子照顾,有幸沾公子的光,携一身富贵出宫,公子的恩情,老身谨记于心。”
“不必谢我,我亦是得了先帝恩宠,才有如此际遇。”
罗三儿犹豫了下,道:“老奴斗胆说两句,先帝之所以赐公子毒酒,是真心期求生同衾,死同穴;毒酒未能夺走公子性命,应是毒酒的毒力被特意减弱了,若非陛下亲口下令,太医院万万不敢如此任性妄为,所以,老奴觉得……”
“我知道。”苏檀闭上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掀起波澜,“不必再说了。”
罗三儿下船,远渡南洋的船正式起航,甲板上传来水手的谈笑,海上的船只总是在摇晃,宛若风中飘零的孤叶。
苏檀坐了好久,终于伸手将桌上的宝箱打开,里面打了大小不一的精巧木架,塞入上好的丝绵与大小东珠,将空隙牢牢填满。他花了点时间将堆叠整齐的木架从箱内拆卸下来,逐一打开。
入宫后,朱由校命司礼监给他制作的刻有他姓名的水晶小印;初次承欢后交饮的龙凤金杯;陪同做木工时雕刻的一些小件;赏赐的绣春刀、缠臂金和其他不计其数的珍玩玉器;万寿节上的牡丹花簪与芍药花簪……
朱由校做的大漆手镯时至今日依然戴在腕上,日积月累,表面润养得光洁似玉。苏檀抚摸着木镯,内里还带着自己的体温。
他忽然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