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十一年,南坨山静云观。
苏檀安安静静地坐在竹林里,看着摇晃的竹叶发呆。
“浮旃?”李淳风抱着书快步走来,“我给你带了些新书,够你看好一阵子了。”
端坐入神的苏檀闻言一动,眼中复现清明,起身行礼:“劳烦道长了。”
李淳风爽朗笑道:“何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看看,这些书能否看懂?”
苏檀接过几本,粗略翻过后再次致谢:“多谢这些书浮旃都能看懂。”
苏檀入静云观已有两月,官话口音依旧不太好,不过与人交流已无大碍。他只愿与李淳风对话,其他时候一言不发。
李淳风对他这些月来的进步也颇感欣慰。苏檀读书甚聪颖,接受能力很强,无人时话也多了些,比刚来时的沉默寡言好了不少。
初见面时,苏檀破衣烂衫,头发蓬乱,面容惨白似鬼,街上茫然踟蹰,行人避之不及,议论纷纷。官差衙役赶来质问他身份来历,见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要押回县衙大牢慢慢审问,恰巧李淳风下山采买路过,见此人形貌奇异,似乎来历不凡,拦下衙役问清楚后,便说了些好话,说是静云观锁着的疯子,不知为何跑出来了,他代观主致歉。
有他作保,衙役就没仔细追究,还帮他把人押上了静云观。
观中道人乍然见到小弟子带回来一个人还有官差,一时颇为吃惊,好在有李淳风打马虎眼加眼神暗示,一桩事总算瞒了下来。
给苏檀洗漱一番穿戴妥当,相貌当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原本颇有不满的至元道长看着也责怪不起来了,仔细询问姓氏来历,苏檀也愿意说了,自称吴郡吴县人氏,姓苏名檀,字浮旃。
李淳风费了番劲才查出,吴郡即是现在的姑苏一带,乃是三国时期的称呼。
再问其他事情,苏檀面露忧愁之色,直言自己记得不甚清楚,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慢慢回想。
李淳风仔细看看他,笑道:“气色好了不少啊,你该多晒晒太阳的。”
“浮旃每天都在晒太阳。”苏檀回答得一板一眼,“你自己也消瘦了不少,可是心中有忧虑之事?”
“嗨,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李淳风失笑摇头,席地而坐,问:“浮旃近日有想起什么事了吗?”
苏檀想了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了。”
“哦?你父亲是何许人也?”
“嗯……是个摸金校尉。”
李淳风极感兴趣:“哦?令尊是曹操手下部将?”
“不像。”苏檀出乎意料地给了否定回答,“家父并无盔甲,也无正经武器。他同伴都是同村同姓人氏,应该是远房亲戚,不像曹操部下。”
李淳风啧啧称奇:“那摸金校尉一职,就是令尊自己冠名的了?”
“应该是。”
苏檀对自己父亲是个盗墓贼的事实没多大忌讳,甚至毫无感情。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感情能够如此淡漠,或许……因为能够死里逃生、睁眼一看时间已过去百余年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了吧。旧友亲朋早就化为黄土一抔,再如何感念感伤,又能如何?
他能想起来的依旧很少很少,有关父亲的记忆模模糊糊只剩下一些概念,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活到现在的隋朝,更是未解之谜。
他记得父亲给自己挂过一个檀木包金的长命锁,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后来……他摸了摸心口,奇怪,又开始痛了。
李淳风见他面色忽然有异,关心的问:“可是心疾又犯了?”
苏檀眉头舒展开:“些许疼痛没有大碍,缓一缓就好了。”
至元道长为苏檀诊查身体,验出苏檀心脉有异,似有阻塞之物,致使脉象极沉极缓,实在奇异。道长对此束手无措,摇头直言华佗在世亦难救,药石无医,只能平时忌大喜大怒,切勿劳思伤神。
苏檀很少流露感情,大多数时候在发呆,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神情恍惚,仿佛魂魄出走。李淳风也不打扰,起身徐徐迈步离开。
苏檀还是话少,对地方和时代倒是越来越熟悉了起来,时事政治,风俗礼节都掌握得十分熟稔,虽然他的户籍依然是个大问题,但只要待在观内不到处乱跑,也没有大碍。日常在道观田间务农,砍柴挑水清扫无一不做,让李淳风得了不少空来练习画符、背诵道家经典。苏檀看着他摇头晃脑时,时常露出若有所思又似是怀念的神情。
李淳风看他好像触景生情了一样,好奇地问他:“浮旃,你有想起什么来吗?”
“想起来一些,不多。”
“哦?今日可否与我说说?”
“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是在山上生活的。”苏檀目光放远,“好像是一个很小的道观,只有一个老道士,很穷。日常他吃素,我吃肉包子。”
肉包子不常有,逢年过节香客上山进香、求名算卦、下山主持法事科仪——总之就是有钱的时候才有得肉吃。老道士说修行人忌食五荤,忌杀生见血,但苏檀是小孩子,三清不会计较。
“老道士还说过,等我长大了,就把相学易算之术传给我,让我以后下山了也能有口饭吃。但是……还没等到他正式教我的那一天,我父亲就把我接下山了,还给我戴上了一款长命锁,说是好不容易求来的,可以保命。”
李淳风道:“我猜是令尊做摸金校尉心虚,怕影响你福格气数,所以把你送上道观寄养?那他接你下山,应该是要金盆洗手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呢。”苏檀摇头,“我下山了,和爹娘都不亲。家里还经常有人出入,劝他一起去干活,三番五次,又消失了个把月,应当是重操旧业了。后来,爹把我也带了过去。”
李淳风“啊”了声,一时不知该做何表情。
苏檀面色平静地继续讲:“干盗墓这行,一般是儿子下去,爹在盗洞口拉绳子。我年纪小,又从小在道观修身养性,锻炼筋骨,一些狭窄地方也能钻过去,就这样走了好几个穴。直到出了一次事故,绳子上头断了,墓穴开始落石,还有流沙倒灌进来,我被石头砸晕了。醒来……醒来也是因为盗墓贼。”
“也是盗墓贼?”
苏檀点头:“盗洞我是认得的,那个盗墓贼看到我吓疯了,喊着有鬼有鬼,直接跑了。我爬出盗洞,找到他们藏东西的营地,有衣服有锄头,还有一点水和干粮,就靠这个活了下来。”
没有户籍只能做流民,幸好苏檀刚从地下出来,双眼无法适应强烈日光,就用盗墓贼留下的短衣盖住头,透过衣服上的破洞、拿盗墓贼的铲子当拐杖勉强探路,路人都被他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得半死,往往扔下东西就跑。运气好,还能捡到一点残羹剩饭。
没人盘查他的来历。一路风餐露宿,食野啃草,稀里糊涂竟走到了南坨山附近。
李淳风啧啧称奇:“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尊给的长命锁有如此保命奇效,莫非真是仙人遗馈?”
“不是。”苏檀摇头,“我娘说过,那玩意也是从墓里盗出的水头,被我爹包了层中空的檀木壳子,动一下还会在里面响。”
李淳风继续问:“令尊令堂可有说过,那宝贝是从什么墓里盗出来的?”
“应该是汉墓,那个时候东西多的是汉墓,至于是归属哪位主人……就不得而知了。”
李淳风再问:“那座墓已经被盗空了吗?”
“摸金校尉,十墓九空。都摸到墓主人室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李淳风面色颇为可惜:“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仙人遗存呢。”
“也许吧。”苏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死而复生,除了“仙人”外,也没更好的答案了吧。
李淳风转头把苏檀说的来历与至元道长说了一遍,至元道长沉吟半晌,嘱咐苏檀来历切勿再与旁人说,再张罗着积累的香客人脉给苏檀记上了静云观的道籍,正式皈依为道家居士。
至此苏檀终于有了户籍,和李淳风一起晨钟暮鼓,抄读经文,练符学易。
苏檀还记得幼时学过的东西,有李淳风带入门,学起来很快,勤勤恳恳,进步斐然,李淳风对自己的教学成果非常满意,引为挚友,无话不谈,苏檀与他共处,性格也慢慢活泼起来。
山上的道观生活简单而平静,日复一日,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