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黑漆漆的,不是那种昏黑,而是纯粹的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甚至都站到洞口了,红筱九还是看不清洞里面的轮廓,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仿佛立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洞口,而是一堵黑色的墙。
所以红筱九突然怕了,畏缩了,放慢了脚步。巨大的黑漆漆的洞口,就像是一条巨大的毛毛虫从地里面冒出头,大张着圆圆的嘴巴,等待着吞噬自愿上钩的猎物。
红筱九怕黑,怕被吞没。
而文姜寿直接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只眨眼间,甚至更快,她和它就被那股黑吞没。
是的,红筱九看到了,当文姜寿走进洞里的时候,不像是从一个明亮的地方走进一个黑暗的地方,因为她身上没有一个由明到暗的自然的光影变化——那股黑直接吞没了她。
“不会有问题的,姜寿也进去了……我不能害怕,我得弄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勇敢……”
红筱九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视死如归,也朝洞口走去,但在距离洞口仅有一拃距离的时候,她又猛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她紧皱起眉头,脑袋一偏,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有噼里啪啦像是放鞭炮的爆炸声,持续不断地从面前的黑暗里传来,爆炸声里有人的……欢呼声?或者是哀嚎声?
红筱九发现自己分不清。正因分不清,所以更加担心。
所以下一秒,她心一横,抬腿踏进了黑暗里。
视野瞬间被黑暗蒙蔽,感官同样在刹那间被清空,然后又在刹那间恢复,她就从到大腿深的水里走到了一个十分干燥的地方。
嗯?
红筱九原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高很宽敞的黄土洞里,身后的洞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洞的土墙,洞的正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在很远的地方,有一束光亮,她看到文姜寿就背着它朝那束光亮走去。
洞里面也是黑乎乎的,依稀能看到四周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角落里甚至有一张床。
红筱九来不及细看,急急追赶前面已经走远的文姜寿。只是落下了一小会儿,文姜寿就走得很远了,红筱九感觉自己正在跑过一个又长又黑的廊道,但不管怎么快跑都缩短不了一点她和文姜寿之间的距离,恐惧不可控地压在她心脏上,她想喊一下她,但她知道现在救它才是紧要的。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大,黑暗中,一点荧光出现,绕着她飞,是萤火虫。
无法确定边际的黑暗里一直有爆竹爆炸的声音传来,忽远忽近,飘在空中的萤火虫像是爆炸产生的发光灰烬,越来越多。
红筱九一步也不敢停地跑着,某一瞬间过后,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无比,脚下的黄土也变成柔软的青草地,似乎她刚刚穿越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世界中央,一棵树,一个庞然巨物撞入红筱九眼睛里,给她带来无比的震撼。
裸露在地上的树根像小山丘一样高,树干像高楼大厦一样粗,树冠覆盖了整个天空,并继续向看不到的世界边缘蔓延。树枝分叉再分叉,偏偏枝头树叶是正常大小,枝头上挂着一个个树娃娃,没有糊黄表纸的树娃娃。
而在老树四周,环绕一圈,长满了黑魆魆的像是梅花枝的矮树枝,多到数不清,一眼望不到尽头,如同黑色的汪洋从四面八方袭来,要淹没中心的巨树。
黄绿色的萤火虫漫天飞舞,浮动在,像是无数海上飘摇的小舟,
天空是黑色的,萤火虫的光也微弱,但一草一木都像是在阳光下一样清晰可见,殷红的血珠落在草叶上,洒了一路。
大树下,文姜寿一手抓着它搭在自己身前的胳膊,一手撑住草地,腿一软控制着力度缓缓跪在地上,再小心地把它从背上放到草地上。
它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她想探它的鼻息,或是脉搏,但是她的手抖得厉害,压死人的紧张和害怕让她丧失了触觉,她紧握住它的手,仰头无助地望着面前的巨树,泪水无声流出。
红筱九站在文姜寿背后仰望着大树,望着高高挂在树梢头的树娃娃,望着树枝纵横交错的树冠,心间再次回响起那句:山神的母亲被人害死,曝尸荒野,红血渗透黄土,久久不散。
忽然,四散在空中所有的萤火虫开始同步下降,最后降落在老树四周黑魆魆的矮树丛上,落满了枝头,莫名像……那些枯枝盛开了亮晶晶的花。然后,高高的树冠上,有无数柔软的树枝如藤蔓一样向下荡了下来,游如龙蛇,朝它而去,迅速缠在它身上,转瞬间将它缚成虫茧,而后提到半空中,同时数不尽的树枝仍在接连不断地从树冠里垂落,缠上去。
“嘭!”
爆竹的爆炸声再次猝不及防地炸响,猛烈的气浪从中心的大树扑在红筱九身上。她浑身一颤,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变成刺眼的黑白色,一点纯正的丹红从黑白中摇身而出,在“虫茧”上剧烈燃烧起来,四周的景象又缓缓转为彩色,那团悬与半空中的火焰愈燃愈烈。
炽烈的红,映在红筱九眸子里。
她低头看看文姜寿,又抬头注视着那团火焰——这是什么意思?这正常吗?
接着,她鼻尖动了一下,她嗅到了花香,浓郁的花香,但不刺鼻,闻起来很温柔让人舒心。
文姜寿也闻到了,那代表老树要赶人了。
于是心脏鼓动的刹那,二人周围的景色变为绿幽幽的树林——她俩回到了正常的世界,回到了密林里。四周都是树,地上没有水但也是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气息,灰蒙蒙的雨雾已经消散,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晒着浓淡不一的叶片,让整片山林笼罩在静谧的绿色里。
文姜寿仍跪在地上,红筱九仍站在她身后,跟在那棵老树前一样。
头顶上传来一声鸟鸣,红筱九眼睫一颤,她明明记得,洞口在一个地势较低的山坡底,但是这里——她左看看,右看看——跟刚才的地形完全不一样。
泪水、汗水和雨水混在文姜寿脸上,顺着下巴往下淌,她抬手想擦,但双手都是红艳艳的鲜血。红筱九拽住她的胳膊要扶她起来,她也下意识地借力起身,但灼痛瞬间席卷全身,她浑身剧烈一抖,又结结实实地跪回地上蜷缩成一团。
“姜寿!”红筱九大惊失色,“姜寿你没事吧?”
文姜寿咬紧牙关,摇摇头,两手扶住身旁的树,颤巍巍站了起来。
她急着擦干净手上的血,但用力的动作像是要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臂薅下来。红筱九握住她发抖的手,看着她猩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欲言又止,“姜寿……”
“它身上的伤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慢,受伤比较重的时候,它就难以忍受,老树也会治愈它。这是第一次,它伤得这么重。”文姜寿忍不住哽咽,抬起手臂抵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看着她难受,红筱九心间也一阵刺痛,“我们要怎么找到老树?怎么知道老树有没有治好它?”
那鬼东西是现今弄清楚一切的关键,而且如果它没骗人,那一旦它出事,姜寿也会有生命危险。
“我们找不到,”文姜寿摇摇头,“现实里没有通往洞口的路。如果它好了,它会来找我的。”
红筱九低下头抿了抿嘴,轻轻揉了一下文姜寿的拇指,“那我们先回家,回家等它好不好?”
文姜寿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她皱眉眨眨眼睛将泪水憋回去,点点头,“好。”
下山的路上,文姜寿失魂落魄地走在红筱九后面。怕滑倒,红筱就九微微张着胳膊维持平衡,试探着走好每一步。而渐渐地,文姜寿的心思从对小鬼安危的担心,转移到眼前的人身上。
她很瘦,比自己记忆里更瘦了些,肩背薄薄的,背上的蝴蝶骨清晰可见,似乎要刺破皮肤长出翅膀,当她微微弯腰时,脊骨也一节节清晰突显,瘦得让人心疼。盈盈一握的腰,湿透的半透明白裙紧贴在腿上,极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她的腿很白很细,脚腕更细,所以看到她颤颤巍巍的时不时有点打滑的脚步,文姜寿就很担心她一不小心崴折了脚,于是悄无声息地缩短距离,紧跟在她身后,时刻小心着她会突然滑倒。
出门时走得急,红筱九把头发挽起来扎了个低丸子坠在脑袋后面,散乱的几缕黑发被雨雾打湿,贴在她细白的脖颈上。
文姜寿垂眸看着她雪白的脖颈和贴在脖颈上的黑如墨的头发,有点失神,但是,突然,它口吐鲜血的画面再次杀回她眼前,让她心颤不止。
她知道,刚才的它不是真的红筱九。但它的模样是红筱九的模样。那差点震碎她心脏的画面,那口吐鲜血的人,在以后想起来时,都首先是红筱九。那一幕,就像是真的红筱九差点死在她面前。
所以,她突然很担心她。
所以,她不禁扪心自问:“让她留在树纤岛是正确的吗?她在树纤岛是安全的吗?”
我出不了树纤岛,留她在身边有什么意义呢?哪怕我们能回到从前,我离不开岛,也是一个拖累。
一声惊呼蓦地惊醒文姜寿——红筱九脚滑了。
文姜寿眼疾手快地从她后背一把抱住她,把她往自己身前拉,结果脚下也一滑,她就直接用身体作肉垫,护着她摔在地上,后背在泥泞的山坡上滑出一段距离,最后撞在山路旁的石头堆上……
拥抱掀起的灼痛感,可比简单的触碰要来得剧烈,痛彻心扉。
跟噬骨灼心的痛一比,后背上的撞击根本不值一提,文姜寿痛到意识出现短暂的空缺,但几秒的意识空白对她来说竟是珍贵的喘息时间,因为意识恢复后,剧痛便像潮汐一样再次漫回身上折磨着她的意志,并久久没有消失。
在向下滑的途中,红筱九也反应得迅速,一把薅住了地上的野草,草叶一下子紧紧勒在指腹上,让她的身体在撞在文姜寿身上时,力道不那么重。
她转身看着头埋在臂弯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文姜寿,脸色一慌,上前推着她的肩膀,顺着她的后背,急得都快哭了,“抱歉对不起,你怎么样?”
文姜寿不敢再碰红筱九,她忍痛举起手臂,摆摆手,却不料摆手时又无意识碰到了红筱九的手指。只是指尖与指尖的相接,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文姜寿还是没能逃脱,灼痛如热浪再一次扑在她身上,啃食着她极易崩断的心弦。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被打击到了,她就是突然觉得,自己永远都会是孤身一个人了。
于是,红筱九听到了她压抑着的低低的啜泣声。于是,她不停揉着她后背的手蓦地停住了,转而抚上她的肩头,用力抓了一下她的肩膀——一个给予支持和鼓励的动作。
文姜寿感受到了。
“我没事,只是摔得有点痛了。”她吸了一下鼻子,手撑在烂泥里,想要自己起来,但身体因疼痛变得软塌塌的,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顺利站立来。
“我自己可以的……”一连几次都没有起来,文姜寿也有点急,她哆哆嗦嗦慌里慌张地小声咕哝着,泪水顺着她的鼻尖如断线的珍珠滚落。
红筱九站在一旁,看着她的模样,满眼心疼。
雨过已经天晴了,万丈光芒暴晒大地,红筱九的裙子都湿透了,没感觉到热,一直感觉凉飕飕的,柔软的风拂过她泛红的眼眶和鼻尖,飘荡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不知何时,或许是突然,她二人都感到筋疲力尽,都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
终于,红筱九和文姜寿回家了,浑身都是泥,浑身都是血。
看见她俩的瞬间,黄猫弓起背,眼瞳竖立,一身毛都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