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贺时洄指示……那你打算编个怎样的理由,解释你此时此刻的突然出现呢?”
“我无话可说,不想再对你撒谎。”随影注视着眼前无尽的夜空,一直都没有回头看他。
“你当然不会害我。但你跟他们一样,会欺骗我。”江烬声音发涩,表情却渐渐平静。
岑安抓住他的手,发现抖得厉害。这两人的对话,岑安没怎么听懂,却明白江烬此刻的反应,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深深背叛后的心痛感。
贺韶嘴里的衣料已经吐出来了,却不敢吱声,乖乖地缩在副驾座位里,瞪着旁边人。舱内静悄悄的,岑安通过江烬的脉搏,感知到他的心跳。
江烬声音平静道,“你什么时候,被贺时洄收服的?”
“收服?呵……我从来都是啊,烬,”随影腾出双手,点了支烟,残忍道,“我无非就是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你几次,你对我的信任就此根深蒂固。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事实,可我怕伤害你。你其实很脆,烬,你是瓷做的。”
江烬闭上眼,再睁开时,是令人为之一怔的冷静。
“可你舍身救我,是事实。”他说,“无论如何,影,我们友谊未尽,我们还是朋友。”
随影没答话,默默将烟吸到尽头。他知道,江烬说出这种话,显然是放弃了什么。权衡利弊之后,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做朋友,无论对谁都是最利的选择。
江烬放弃的,或许是对自己最后一点儿期待,友谊未尽,但不再如从前。
“那当然了。”过了很久,随影说道。
他摁灭烟蒂站起身,解了贺韶的束缚,将人一把拎起,安置到主驾,指了指眼前的航线图,“好好开,别逼我抽你。”
贺韶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身走向江烬,才敢小声骂道:“随影,畜牲!呸!”
岑安靠着江烬的肩,笑岔了气,见那杀神近了,又赶紧转过脸,把脸埋进江烬怀里继续笑。
江烬任由他动作,在随影看来,有种无底线宠溺的意味,不由得“啧”了一声。
“岑安,”随影叫他,“你知道吗?我是贺先生给你设的第一道关卡。按照原计划,我会和你打一架。”
“啊?太看得起我了吧?”岑安受宠若惊地转过头。
“确实,杀只鸡,焉用……”
“难听了吧?”江烬出声打断随影,垂眸看向岑安,下巴抵着他的头顶。
岑安迟疑了一下,决定落地前就赖在江烬怀里,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他得保持这个姿势……恃宠而骄!
“你对我知道多少啊,影哥?”岑安问。
“贺先生知道的,我都知道。”
岑安眉毛一扬:“你确定?”
“你指的是黑杰克的真假,还是你的姓?”
“好吧。他呢?”岑安朝贺韶瞥去一眼。
随影笑了:“他还在等你归还他的数据库。”
岑安眨眨眼,上下快速打量他一番,纯黑的军装搭金属配饰,混着军刀散发出的凛冽松香,让人感受不到属于人类的温度,即便卸掉了所有的武器挂件,那宽阔的肩线和充满力量的四肢,依然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岑安自嘲:“我第一关必死无疑,你看上去一拳就能给我打对穿。”
“没那么离谱,我只是想看你会不会打架。”随影瞟了眼江烬,“看来没必要了,如果你一直耍赖的话。”
岑安一听,更不肯离开江烬了,“第二关呢?”
“鲸之教堂的赛博迷宫。”
“那可太简单了,”岑安自信一笑,目光飘向主驾航图,“你看。”
距离鲸之教堂,还有十分钟航程,岑安率先摸进它的网络系统,它的网域不同寻常,坚固复杂的防护程序上夹带攻击,但底层逻辑……很熟悉,跟“南极洲”给他的感觉一样,像他百年前用低等计算机接触过的。
忽然,他眼前一亮,那是……祁越的手笔?!
“降落吧。”岑安说。
随影看了眼时间,又看向电子航图,教堂漂浮海面,与战机相向而行,像是跨越海与空的界限,彼此奔赴。
他惊讶地看着岑安:“你控的?”
岑安“嗯”了一声,仍在思索祁越编写的程序。
隔了那么多年,为什么,那程序连复杂的优化都没有?还是他百年前就已掌握的模样?
一个猜想浮现脑海,给他启蒙计算机的,是祁越的手稿,那个时候岑安所掌握的东西,就已经领先当时的时代了吗?
他的父亲祁越……会是穿越到过去的人吗?
岑安深深吐了口气,只觉得不可思议。
“你跟他,谁更厉害?”战机降落,岑安侧身出舱时,随影问道。
岑安以为这个“他”代称黑杰克,“没交过手,不知道。”
“我是说祁越。”
岑安脚下一滞。
“我听说,他被黑杰克打败过。”随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么看?”
岑安勾了下唇,没答话。
鲸之教堂的外观恰如其名,是一只鲸跃出水面,尾鳍高举出水的姿势。鱼尾接住了战机,刚出舱门,只听一声空灵鲸鸣,如泣如诉。
鱼尾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数字人像,像悲悯苍生的神女,轻盈的衣袂与长发飞扬风中,目光温柔凝视远方。
随影和江烬朝人像颔首致意,岑安也忙跟着照做,低头时看到人像玉质底座有一行烫金文字——“谨此纪念江恩训院士献身海洋生态”。
江恩训?
岑安仰头,她面容年轻,气质幽娴贞静,目光满是坚毅。
贺韶待在机舱里,不肯出来,也无人勉强,由着他去了。
忽然,女子的面容亮了一下。岑安一愣,发现江恩训的数字人像有些模糊、稀薄,不似他之前见过的和真人殊无二致的全息像。她仿佛由淡蓝的月光描绘而成,时而黯淡,时而明亮。
“烬哥,这……”
“你在想姑姑的像是怎么生成的?”江烬读懂他的疑惑,轻声问。
岑安点头。
“你听。”
岑安屏息,竖起耳朵。一声又一声鲸叫,低沉悠扬的、尖锐刺耳的,此起彼伏,时强时弱。她如面对性格迥异的孩子,谁也不偏袒、不冷落,温柔聆听每一句诉说,随之变化。
岑安惊奇道:“声能?”
“对。”江烬与他并肩,跟在随影身后走,“这座建筑之下,悬着无数声波集能器,收集范围覆盖全球海域。姑姑的像完全由声能维持,而且只能是鲸类发出的声音所转换出的能量。这很不稳定,以至于她的像很模糊,时暗时亮。”
岑安大为感慨:“那……如果鲸类灭绝,她的像就会随之陨落?”
“嗯。她为拯救濒危鲸类献出生命,死后的像,也算是被幸存的鲸守护着。那些被她影响过的后辈,同样奋不顾身地投入海洋环保工作,你说,究竟是谁在守护谁?”
“彼此守护,真好。”
江烬又道:“底座的记忆盒里,模拟了一段她的意识,能量足够的时候,还可以说话。不过她一向不怎么搭理人。”
“数字模拟出的意识……”岑安想,“恐怕代表不了她。”
很快,三人来到教堂入口。
岑安回头,又看了一眼江恩训的像,海浪在她脚下碎成星星点点的花。
他默默给江恩训献上祝福:愿你长存,愿这世界鲸歌永存。
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建树,没可能回到“故土”,也不会被谁所守护,但他还是希望那个能够让他拼上性命去守护的事物早点出现,或者自己的眼睛足够冰雪明亮,早点看清。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握住了。江烬看着教堂大厅,并未察觉岑安心底暗涌的情绪。
“岑安,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