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苦行僧的残魂忙问:“施主如何超度我的魂魄?”
“吃掉你的魂魄,便是超度。”狐狸亮出了利爪,扑向了那苦行僧的残魂。那苦行僧的残魂丝毫不反抗,反而迎向了狐狸,微笑着说了一句,“施主,多谢你。”
狐狸立刻囫囵吞枣般吃掉了苦行僧的残魂。它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如此的纯净的灵魂,苦行僧的灵魂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念力,竟然让濒死的狐狸法力大增。
吃掉了僧侣的残魂,狐狸虽然脱离了生死,却感到极其痛苦,僧侣的灵魂太过纯洁,就如一面镜子,让它觉得自己的灵魂是那么丑陋,这令它痛不欲生,犹置身于冰与火之间煎熬。
极度痛苦之中,狐狸神智恍惚,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它究竟是舍身饲虎的苦行僧,还是那作恶多端的狐狸?苦行僧的念力太过强大,两魂相争,竟然占了上风。到最后,竟不是狐狸吃掉了僧侣,而是僧侣吃掉了狐狸。
狐狸得到了苦行僧的灵魂,竟然让它得道飞升了,脱离了妖界,到了九重天,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喜悦。以前,它没有选择,这一次,它发誓要做一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它不要再当狐狸,它想成为舍己为人的僧侣。
舍身饲虎的故事感动了上苍,它到了九重天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它享受着万众敬仰,就连它自己,也几乎相信这个高尚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在一场酒宴中,它因为太过高兴,得意忘形之际,竟不小心露出了狐狸尾巴,在场的一位星君看穿了它的真面目,说要检举它。
它吓得跪下来哀求那位星君,只要他不揭穿自己的真面目,它什么都愿意做。
那位星君抚摸着他露出狐狸耳朵的头顶,和善说道:“哦?你当真什么都愿意做吗?”
狐狸仰头望着那位星君虚伪的笑容,猛然惊觉,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天上这些尊神,早就看穿了它的真面目,是故意设下了圈套让它跳。哪怕它成了神,也逃脱不掉,被人算计的圈套。
它想起了僧侣看向它的最后眼神,是同情,是悲悯。它幡然醒悟,天真的不是僧侣,而是狐狸。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天上,地下,从来都是一样。
它以为自己有的选,其实根本就没得选。
……
狐狸被星君在体内种下了傀儡魇咒,完全听命于星君,干得依旧是,吃人的行当。
它为星君搜刮魂魄,人的,妖的,魔的,神的,它通通吃掉了,那些肮脏的灵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它想要吐出来,却不得不吞咽下去,舍去尊严,舍去所有的良知,吞下去,吞下去……
它彻底沦为了星君杀人的工具,它为星君吃人,早晚有一日,它迟早会被星君吃掉,它甚至期盼着那一日早点到来。
死亡,对它来说,不是惩罚,而是一种解脱。
……
有朝一日,狐狸和那个小道士重逢了,在九重天上。
狐狸以为自己恨透了那个小道士,若不是因为他和他师兄,它早就偿还了因果业债,走了正道飞升上天,哪会沦落到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然而,再次重逢时,它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恨小道士,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相信它的人。
它甚至爱上了他,愿意为了救他的性命,再一次摇尾乞怜去乞求星君。当它兴冲冲地带着仙丹回来时,却发现小道士早已得救,救他的人是天上的最尊贵的神,小道士的师兄。
呵,可笑的是,哪怕狐狸愿意付出一切,也无法得到一个拯救小道士的机会。而且,它发现,小道士并不爱它,他爱的是他的师兄。
狐狸有些伤心,它找星君说我不想再为你杀人了,我想要自由。
星君听闻,如听了天大笑话那般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笑出来了,指着它反问:“自由?一个畜生,也想要自由?”
狐狸这才明白,在那些神仙眼里,无论它做了什么,它永远都是,下贱的畜生。
狐狸摆脱不掉傀儡魇,摆脱不掉星君的控制,除非它死,可它舍不得小道士,它等了这么多年,一直想要对他说一句——
白玺抬起头,眼眶微红,对着乔昙儿微笑道:“喂,你还记得我吗?”
它不想再以任何伪装成任何人,它为了告诉他这个故事,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乔昙儿早已泣不成声,原来白玺就是他初次下山,当日遇到的那只小狐狸。是他和师兄误了小狐狸,若非他们的傲慢和自大,逼着狐狸献出了妖丹,毁了它的道行,毁了它的全部。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说道,泪珠儿如嘀嗒嘀嗒地落了下来,心中满是忏悔,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当初,不愿相信一个妖怪说的话。
“小乔,不要哭,你不知道,能重新认识你,我有多开心。”白玺眼眶微红,抬手,用拇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水。时至今日,它没有遗憾了,它能够坦然地接受死亡,就像僧侣那般。
……
夜里,白玺的傀儡魇咒发作了,他浑身上下布满了黑色的咒文,如荆条般勒入了身子,脸上峥嵘,极为痛苦。他却不愿喊出声来,只是发出如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声。
“白玺,白玺,你还好吗?”乔昙儿焦急地将白玺搂在怀中,企图用自己那点微弱的灵力,帮他抵抗傀儡魇咒。
白玺浑身发抖,他缩在乔昙儿怀里,面若金纸,气息微茫,眼神几乎失去了焦点,翕动着嘴唇,“小乔……我不想当那些人的傀儡了。我想要……自由……”
“白玺,白玺……你坚持住啊!!”乔昙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白玺却已经听不清了,弥留之际,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它只是一个小狐狸,自由自在地山野玩耍,蓝天,白云,青草的香气。它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便会是这个样子,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
哦,它回想起来,是当猎人把它从冰河里救出来,把它关入笼子,看向它的那个眼神,充满欲望和杀戮。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开始改变了。无论它是妖狐,还是神仙,无论它跑到了哪里,它永远都被关进那个笼子里,它从来都没有逃出来过。
“啊——!!!”白玺突然暴起,怒吼一声,那些黑色的咒文已经爬满了他的脸庞,杀戮的欲望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神智。
他猛地翻过身来,将乔昙儿压在身下,撕开了乔昙儿的衣裳,手已经变成了狐狸的利爪,要剖开乔昙儿的心脏。
乔昙儿没有任何反抗,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坦然的微笑。
锋利的利爪轻而易举地划破了乔昙儿的血肉,最后一刻,汩汩流出的鲜血让白玺清醒过来了,他看着乔昙儿心口处触目惊心的伤口,止不住地颤抖,沙哑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不反抗?”
乔昙儿躺在他的身下,脸上平静地说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我并不介意。”
白玺低下头,伸出舌头,仔细地舔舐了乔昙儿的伤口。
伤口很快愈合,乔昙儿感受到心口似有似无的痒。白玺没有停止,继续往下舔下去……乔昙儿忍不住从喉咙中逸出一两声充满欢愉的呻吟。
白玺眸光一暗,干涩地问,“你是把我当成别人了吗?”
乔昙儿摇摇头,清澈的眼神,宛若一面镜子,“不是,我只是,不想让你受苦。”
他只是单纯地想,让白玺感到满足。他如何不知,求不得的滋味,既如此,为何不满足白玺?这世上,便少一个人受苦。
“你是在施舍我吗?”
还未等乔昙儿开口,白玺颤巍巍地捧起乔昙儿的脸,极为虔诚地吻了下去。
“即便是施舍,也没关系。”
今夜,他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自由,他的极乐,他的解脱,是堕入无边地狱的恶鬼,瞥见了一束救赎的光。为何被它吃掉之前,僧侣看向它的眼神,会是那般平静,充满了悲悯——
今夜,他终于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