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中,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是一种好闻的松柏香。乔昙儿和李斐然围着篝火夜话,两个影子映在了石壁上,随着火苗摇曳,拉得很长。
“这就是我在天界上经历的所有事情……”乔昙儿坐在篝火前,手捧着茶盏,讲完了他经历的一切。
他低着头,望着手中的茶盏,水汽氤氲,一个茶叶梗漂浮在水面上,像是海面上的一叶扁舟。
原来,再刻骨铭心的事情,若是讲出来,都显得那么轻。他淡淡一笑,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味已经淡了,苦涩之后,是回甘。
篝火烧得很旺,偶尔发出噼啪一声,爆出了一个火花,明耀的一闪,很快就又熄灭了。
听完乔昙儿的经历,李斐然许久没说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青城山弟子李清源竟然是天界上赫赫有名的二郎神杨戬,实在震撼。转念一想,一切都说得通了,李清源的确不像是凡尘俗子,他这样的谪仙,哪怕是堕入凡尘,也有一种超乎绝尘的气质。
李清源是天神渡劫,落入凡尘,如今灾愆已结,重归紫府乃是幸事,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看着默然不语的乔昙儿,心中哀叹一声,他以为乔昙儿会委屈地放声大哭,但并没有。这种成长,对于小九来说,是残酷的。
李清源和乔昙儿,这对师兄弟,虽了旧业,但那欠下的新债,又该如何偿还?他们之间的因果业缘,当真如那纵横交错的蛛丝网,剪不断,理还乱。
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李斐然道:“小九,你有地方去吗?”
乔昙儿茫然地摇摇头。
李斐然呵呵笑道:“既如此,你就我一起在这住吧,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头麻烦就好。”
乔昙儿一怔,对四师兄很感激,忙不迭地点头,“不麻烦不麻烦,四师兄你一点都不老,上蹿下跳,就跟个猴儿似的。”
“去去去,你才是猴呢!不过,提前说好,我是老头子,你是年轻人,以后砍柴挑水的活,就都全交给你啦。”
昔年,李斐然也总是使唤乔昙儿干这干那。时隔四百年,再次听到这样的话,乔昙儿很是怀念,又有些心酸,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四师兄,放心吧,脏活累活就全交给我吧。”
“哦?答应的这么爽快。”李斐然眼中精光一闪,捋着白胡子呵呵笑道:“不过,你不许偷懒使用仙术,要像以前那样,身体力行地劳作。”
“啊???”
看着乔昙儿一副上当了的表情,李斐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一切都没变,实际上什么都变了。
……
就这样,乔昙儿在青城山住了下来。
晨曦初升,李斐然叫醒了被窝里的乔昙儿,“小九,走。”
乔昙儿睡眼惺忪,迷茫地问:“去哪?”
“山上。”
“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
李斐然把乔昙儿从被窝里拎出来,跑到寒冷的山巅上,真的什么都不干,只是静静地看日出,看东边升起的晨曦,照耀在大地上,驱散了黑暗。
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挑水,砍柴,做饭,洗衣,打坐,这样的生活,和青城山修道时,并无太大区别。到了傍晚,他们会再上山去看日落,看着同一轮太阳,落入西边,夕阳的余晖短暂地倾洒在大地上,再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日,亦是如此。
第三日,第四日……第一百日,亦是如此,一晃便是一年。
人间的一年,不过是天界上短暂的一天。
这些日子里,乔昙儿日复一日地劳作,日复一日地看着日出日落,看到了春天的山桃花,夏日溪边的萤火虫,秋日的层林遍染,冬日的大雪封山。
一开始,乔昙儿很疑惑,不知道李斐然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渐渐地,他突然明白,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要寻根究底,去寻找一件事物的目的和意义。越是思考,就越是容易迷惑。与其理解,不如感受。只有切身的感受不会欺骗你,跟随自己的本性,顺其自然。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乔昙儿渐渐进入到一种“无我”的状态,不再追究这到底是为什么,不为任何事物所束缚,连存在本身都几乎被遗忘了。
从前在青城山修道时,他对一切都感到稀奇,忙着修炼,忙着和师兄去山下玩,对青城山的风景熟视无睹。飞升天界后,他更加忙碌,从来没有一刻,停下脚步去看看身边的风景。
白驹过隙,风云变幻,沧海桑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太阳都会照常升起。一切终将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执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终于了悟李斐然为什么会没有飞升,而是留在青城山隐居——最远的路,却是直抵大道最近的路。
对于李斐然而言,他不想长生,活一日,活一百年,一千年于他并无甚么区别,长生只是一种诅咒,一种永远无法逃脱欲望的诅咒。
不想长生,方能真正地长生。
……
一日,李斐然突然说:“小九,我要走了。”
乔昙儿一愣,“去哪?”
李斐然不说话,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安稳祥和的笑容。
乔昙儿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走,是哪里。
寻常地仙的寿命不过二三百年,李斐然能活到四百八十一岁,已是罕见。若不飞升,便是归入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