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要去那?”
“我是从下界来的,如今还躲回下界去。”
乔昙儿沉默片刻,斟酌道:“你这是……叛逃吗?”
紫蛛儿在受封天箓的神仙,不能随意下界。紫蛛儿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要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躲到下界去。
紫蛛儿低头,自嘲一笑,“对,是叛逃,若再不逃,这条小命就没了。”
看来紫蛛儿也遇到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事。
乔昙儿默然,幸好,紫蛛儿还有逃的机会,沈岫压根就没有逃的机会。或者,沈岫压根就不会逃。
他突然问道:“蛛儿姐姐,当初飞升上界,你后悔吗?”
紫蛛儿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眼波流转,扬起嘴角一笑,“我不后悔。若是我当日没有选择飞升,没有亲眼目睹这九重天上这光怪陆离的一切,我反而后悔。”
紫蛛儿站在庭院中,身影若隐若现,衣袂飘忽,像是一只即将乘风而去的蝶,“小乔,今日我方才明白,与其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如痛快自在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一刹那,一瞬间。”
乔昙儿心中微微触动。
“小乔,苍灰子去跟增长天王去打花果山了,我见不着他了,若是他回来了,你告诉他一声,若他在天上混不下去了,可以来给我守山门。”紫蛛儿肩头略微耸动,言语之中,带着几分青涩和欢喜,“我等着他。”
“小乔,再见了。”紫蛛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乔昙儿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嘴角扬起笑容,紫蛛儿姐姐,再见了。
……
乔昙儿没能转达紫蛛儿的那句话,苍灰子,战死了,死在了花果山。苍灰子一心向往着孙大圣,却死在了讨伐孙大圣的战场上。
他的遗蜕运回来的时候,面容苍白,紧紧闭着,身上的铠甲染了血,是深红的一片。
已经成了神的人,遗蜕并不腐烂,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乔昙儿觉得下一秒,苍灰子就会睁开眼睛,一骨碌就坐起来,重重地在他的背上拍一下,畅快地说道:“小乔,孙大圣果然英勇!嘿,他把我们这些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
苍灰子却再没有机会睁开眼。
苍灰子在天上无亲无故,他死后,只有乔昙儿一人去吊唁。有人告诉乔昙儿,苍灰子作为前锋,冲在了十万大军的最前头,他杀了很多只猴子,最后是被花果山一只凶猛的金丝大猴杀死的。
乔昙儿听了,心中只有一片空洞的茫然,他以为自己会放声大哭,可早已没有了眼泪。
他静静凝望着苍灰子的遗蜕很久,转过身,沙哑地问道:“我能把他带走吗?”
想来,苍灰子一定想葬在苍狼岭,和他的父亲,爷爷,太爷爷们葬在一起,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九重天上。
看守遗蜕的黄衣力士摇摇头,冰冷地说:“任何人都不能带走遗蜕。一日后,全都火化。”
“魂魄何往?”
“重入轮回。”
苍灰子的遗蜕火化那一日,乔昙儿去送了他最后一程。攻打花果山,天界派了十万天兵下去,死伤过半,无数的遗蜕黑压压地堆积在熔炉之中,让人觉得那不是神仙的身躯,而是一只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为了孙悟空,关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这就像一场不断加码的赌局,远远不够。庄家不大获全胜,吃掉全部的棋子,这场赌局,就永远不会结束。
熔炉开始点火,燃烧起来,用的是太上老君炼丹的三昧真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所有遗蜕都化成了一股青烟。
乔昙儿仿佛看到,在熊熊的火光之中,苍灰子高兴地冲着他摇手呐喊,“小乔,哥哥先走了。下辈子,有缘再见。”
直至此时,乔昙儿麻木的一颗心才感受到痛楚,恍若大坝溃堤一般,肆意地流淌着泪水,他冲着那道要被风吹散的青烟,挥手告别。
灰哥哥,下辈子,有缘再见。
……
天街,天上捞。
几个神仙围坐一圈,点了一壶茶,分享着八卦。
“你们听说了,天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被玉帝贬到下界去了,连带着广寒宫的一个紫衣仙女,也逃走了。”
一神纳罕道:“罪魁祸首天蓬都被贬到下界去了,那仙女为啥要跑啊?”
“说起来,此事颇为蹊跷,有人说,天蓬那日喝得烂醉如泥,压根就动不了身,怎么可能跑到广寒宫去调戏嫦娥,难不成,调戏嫦娥的,另有其人?”
几个人相视一眼,缄口莫言。天庭上的八卦,只能点到为止,若再谈论下去,无异于惹祸上身。
乔昙儿独自坐在东南角的一张四方桌子上,按照以往,他点了铜锅涮肉,点了紫蛛儿喜欢吃的糖蒜,点了苍灰子喜欢吃的鲜切肥羊卷,要了一壶烫得温热的仙醪。
他摆了三双碗筷,三盏酒杯,却是一人独饮。
以前,他们三个人总是聚在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东南西北地乱扯,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铜锅的热汽,让乔昙儿的眼前模糊起来,他拼命地往肚子里塞肉,拼命地喝酒,最后伏在桌上,埋着头,小声地啜泣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
夜深了,乔昙儿像个孤魂,独自游荡在天街上,不远处传来了喜乐声,是何人在天上吹吹打打?
他停了脚步,驻足远眺,那上千颗夜明珠,将迎亲队伍照得恍若明亮的游龙一般。身侧的一个老仙呵呵笑道:“近来天上不太平,倒也有一件大喜事,听闻二郎神今夜就要太阴星君喜结良缘了,今日便是两人定亲之日。”
另一神仙抚掌笑道:“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不知这桩喜事,怎么办得这般突然?”
“也不算突然,太阴星君和二郎真君,两人相识已久,说起来,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听闻是王母娘娘做媒,玉帝赐婚,真是一桩良缘。”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天上许久没有这般喜事了,走走走,咱们也去凑凑热闹!”众仙推搡着,如潮水一般,赶去那定亲的队伍,唯有乔昙儿驻足不前,那红艳艳的囍字,刺痛着他的眼睛。
他心中尚存着一口气,总想问个明白,可知道了答案,又如何?
他想起了蒙受冤屈、牢中待死的沈岫,想起了负罪而逃的紫蛛儿,想起了被天庭当炮灰的苍灰子,想起了他自己——
不过是一个可以被随意玩弄的玩物。
高处不胜寒的九重天上,尽是算计、利用、虚伪,他都看清楚了,也无需再问了。
漫漫长夜,一个孤伶伶的身影,和那定亲队伍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