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东。
时近黄昏,落日低垂在沙漠的边缘,半橘红半灿金的霞光,笼罩着整片沙漠。
远处走来一人一骑。
白袍笠帽的江湖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漠马,跋涉在绵延起伏的沙脊上。
那一幅垂缀在她帽沿上的皂纱,正随着马背上的颠簸,在她的身后飘飘扬扬。
这段时间,尤明姜睡得不太安稳。
她总是梦见短刀穿透了青年的胸膛,随后从噩梦中惊醒。
即便喝酸枣仁茶,也无济于事。
期间,海红珠父女俩在平定州开了间成衣铺子,铁萍姑拜入移花宫门下。
她没有追问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强烈执着的事,如果不做,抱憾终身。
就像她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蒙东。
“好伙计,辛苦你了。待会儿到了绿洲,奖励你多吃些嫩一点的苜蓿草。”
尤明姜轻轻拍了拍马颈,枣红马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甩了甩耳朵。
说话间,远处的景色豁然一变。隐隐可见碧波粼粼的万亩湖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黄绿色的沙柳林,赫然是一处生机盎然的绿洲。
尤明姜扯过缰绳,打了个唿哨。
她双腿轻轻一夹,枣红马嘶鸣一声,撒欢似的奔跑了起来。
.
叶开躺在绿洲边缘的沙地上。
一袭破衣烂衫,污脏的头发结成乱蓬蓬的鸟窝,颊边垂落几绺油腻的发丝,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气。棕斑虎鼬叼了只沙鼠,准备带回巢穴喂养给小幼崽。经过他的身边,它拱着吻部嗅了嗅,然后“咻”地竖起了尾巴,一溜烟就没影了。
连日的沙漠之行,厚厚的靴底被磨穿了一个大窟窿,脚底板磨了好些个肥如黄豆的水泡。
绿洲离他仅有一射之地,但凡他爬起来,勤走一段路,天黑就能抵达边城了。
可他偏不。
双手枕在脑后,叶开跷起二郎腿,嘴里叼了朵风干的小雏菊。他一颠一颠地晃脚,喃喃道:“……这世间的种种,总是公平的,我这双脚,就该多吃点儿苦头。”
说完,他哼着小曲,掏了把温热的细沙,笑眯眯地按在了脚底的水泡上,死劲地摩擦了几下。
“叮铃铃——”清脆的铃铛声,伴着窸窸窣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叶开浑身一僵,没发现丁灵琳的身影,这才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听到“叮铃铃”就哆嗦,听到“叮铃铃”就想逃跑。
这人没事给马装什么铃铛?他偏过头,没好气地看向了声源处。
嗯?!
准确来说,这声音是“哗楞哗楞”,而不是“叮铃铃”。
响的并不是铃铛,而是一个挂于马鞍旁的虎撑。
来人骑着一匹枣红马,慢悠悠地游荡在沙漠上,垂缀在帽沿上的皂纱,随着绵延起伏的黄沙飘飘扬扬。麂皮绒的厚底靴,大袖宽袍,料子像是雪绸,头上还戴着个皂纱帷帽,马鞍旁挂着一只竹编药篓。
沙漠环境特殊,白日沙砾滚烫,毒虫隐匿于柔软的沙底,夜晚寒气却重,毒虫纷纷出没,务必要穿一身通风防晒的行头,免得太遭罪。
这个人生怕晒伤似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
见这人打扮得如此“隆重”,叶开睁大了眼睛,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叶开打量她的时候,尤明姜也注意到了叶开。
五官很秀气,瘦瘦高高的,眼睛熠熠如星,整个人像银杉树似的,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只是穿着忒邋遢了些,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酸臭气。
见他如此邋遢,心中不禁感叹:好一个邋遢的男人。
这身装扮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然而,他的嘴唇干得像龟裂的农田,几乎都要裂得出血了,每一道裂痕都在喊渴,显然是滴水未进。
尤明姜道:“阁下盯着我看什么?”
叶开慵懒道:“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尤明姜先是一怔,旋即莞尔一笑。看着叶开干裂的嘴唇,她催马上前,温声询问,“你不渴吗?”
水袋早已空空如也,叶开沙哑着嗓音,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自古雄才多磨难,我这是在打熬筋骨,磨炼心性。”
尤明姜忍不住笑了:“你是想学齐桓公?”
“哦?”叶开睁大了眼睛。
“堂堂一代霸主,却被活活渴死、饿死,腐尸上爬满了蛆。不过……”
“不过?”
“你比他幸运,你若在这渴死,连生蛆的机会都没有。多半是一具干尸。”
叶开先是一怔,随即仰面大笑:“说得好,看来爱笑的男人运气不会太差。”
尤明姜从竹编药篓中取出一个竹筒,抛给叶开:“喏,解解渴。”
“多谢。”道谢归道谢,但他丝毫没有把竹筒接过来的意思。
·
尤明姜歪了歪头,也不勉强,只是“啵”地一声,打开自己的竹筒,一股酒香飘出。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叶开瞬间坐直了身子:“即墨老酒,纯黍米的。”
尤明姜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鼻子灵。”
叶开捡起地上的竹筒,喝了一大口,却喷出大半:“怎么是淡盐水?”
“我可没说这是酒。”尤明姜耸耸肩,一脸无辜。“这沙漠里,淡盐水可比酒管用。”
这竹筒里的确装过即墨老酒,但大漠过于炎热,旅人无不汗流浃背,她嫌喝酒不能解渴,又特意往喝光了的竹筒里装的淡盐水。喝淡盐水能调元气,这是一个江湖铃医的智慧。
叶开听了,又低头喝了几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忍不住大口吞咽,水珠顺着下巴滑落,浸湿衣衫。
尤明姜长舒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忍看到有人如此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