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无岁是被吵醒的。
他本来睡得好好的,但耳边总有个家伙在碎碎念。
“臭师兄!还说除什么鬼,分明就是想骗我帮他们洗衣裳!”
“每次都让我洗,就因为我们入门晚,个个都欺负我!”
听声音是个小孩在他旁边洗衣裳,一边委屈巴巴抱怨,一边把衣服敲得邦邦响。
嗯?他不是死了吗?
地府的小孩也要洗衣服吗?
他莫名其妙地想着,然而浑身酸痛,脑子也昏昏沉沉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护生寺里炸耳的天雷声,他连抬手都没力气,只能躺着听那小孩抱怨。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觉得这小孩实在可怜,不由清了清嗓子,努力发出声音:“小朋友,下次你直接把衣服塞他们嘴里,看谁还敢欺负你。”
“谁……谁在说话?”
宫无岁强撑着睁开眼,刚要回答,却在黑暗中看见一束细光,一时愣住。
他失明已久,已然习惯黑暗,如今视线变清晰才觉得不对。
他死的时候已经瞎了,变成鬼应该也是瞎子才对,怎么突然能看见了?
头顶有一道细缝,隐约透进光来,他伸手四处摸索一会儿,慢慢摸清情况,他好像是躺在什么物件里边,摸形状像是个棺材。
所以他这是诈尸了?
可那小孩怎么对着他的棺材洗衣裳?
他心下匪夷,摸着棺材不说话,那棺外的小童又嘀咕道:“没有声音……难道我听错了?”
说完又慌张道:“过了子时就是中元,我要快点洗,不然碰见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宫无岁躺在棺材里,听他把衣服敲得咚咚响,眼睛却盯着头顶的光缝,不由伸手碰了上去。
他知道民间封棺一般都会用钉子钉死,所以棺材板一般是推不开的,这样能避免尸变或者厉鬼回魂,尤其是他这种生前罪孽深重的,死后最容易变成厉鬼。
谁知他只轻轻一推,却听“咔嚓”一声,棺材板被推开大半,黄昏的日光照进棺内,刺地他睁不开眼。
他闭眼许久,好不容易才适应光线,上辈子他已经适应失明,如今乍见天光却不习惯。
他摸索着把另外半边棺材板也推开,扶着棺木边缘缓缓坐起来,只是他似乎躺了太久,手脚不听使唤,一动就酸疼无力,表情也跟着狰狞起来。
等他终于用尽力气坐起来,却陡然对上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那洗衣的小童竟是个和尚,十来岁的模样,头上光溜溜的,手上还拽着件衣服,看见面前突然爬出个人,整个人都吓地定住了。
宫无岁心道罪过,把人佛家弟子吓一大跳,赶紧露出笑容:“小师父洗衣服呢,真勤快。”
小和尚听他说话,登时张大嘴巴大叫起来:“诈尸了……哇啊啊啊师兄救我——”
他大叫着扔掉手里的东西,哭着转身就跑,转眼就没了影。
“诶等等——”宫无岁下意识要追,谁知刚站起来,心口却陡然狂跳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剧烈无比的心跳,心脏仿佛要撞破他的胸膛跳出来似的,他捂住心口,耳膜嗡嗡作响,脚下又不稳,两眼一黑就从棺材里滚了出来,落进水中。
扑通、扑通、扑通——心口又涨又痛,心跳极不寻常,比少年人情窦初开心动时跳得还快,他呛了口水,恍惚觉得这颗心不像自己的,又或者是谁给他施了什么邪术妖法,让他刚醒来就受这痛心之苦。
约莫半刻,这不寻常的心跳才止息下来,他神智回笼,再一抬头,太阳已经落山了。此刻他终于看清四周情状,这座洞府不大,倒像避世隐居之所,洞中是成片的水池,池中种了红莲,又正值花期,密密麻麻的红莲铺满池面,艳色无边,将池水中的棺椁遮挡起来。
宫无岁心说怪不得那小和尚敢对着棺材洗衣服,原来是没看见,他拨开花叶游回棺材边,见棺材上也刻了莲花纹路,乍一看还挺精致。
佛门常以红莲消衍天罪,超度亡灵,他生前手染血孽,死了也很容易化作厉鬼为祸人间,把他葬在红莲洞中,大概是想让他好好当鬼转世投胎,别再活过来为祸人间。
可他怎么还是诈尸了?
他试着催动内元,手心泛起一股充盈的灵流,很快就将洞窟照亮。
他的经脉也全数修复,竟与他鼎盛时期一般无二。修为恢复,眼睛复明,而且还好手好脚……宫无岁心觉诧异,又很快被喜悦盖过。
他随手拨了拨池中的红莲,想起被自己吓跑的小和尚,决定先出去问问情况,谁知才游到岸边,身上单衣就像纸一样化开,一出水就只剩下几根布条贴在身上。
他沉默一阵,忍不住想:“我这是死了多少年,怎么连寿衣都穿化了?”
此刻他头发披散,赤身裸体,皮肤惨白,确实与水鬼无异,怪不得能把小孩吓一跳,但不穿衣服出门实在不礼貌,转眼瞥见水池边僧袍,也不管是不是湿的,捡起来胡乱往身上一裹,大摇大摆出洞去了。
这红莲洞在山顶隐秘之处,周围也没什么人,宫无岁顺着荒野小径往下,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一座佛寺。
古刹陈旧,隐于山间,晚钟声起,如梵音绕耳,别有意趣。山门上写了“六禅寺”三个大字,但大门紧闭,显然是不欢迎客人。
他眼珠一转,绕到后墙,飞身跃入,贴着墙根走,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就是看见了!我亲眼看着他诈尸的!他头发长衣服白,脸和手也是白的,而且是只男鬼,还对着我做鬼脸……要不是我跑得快,他早就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