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喝了酒,脸颊粉扑扑的,鸦羽般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睡得似乎不太安稳,眉头微皱,仿佛梦到了什么。
纪行之确实在做梦,他自己也知道是梦,原因无他,从时明野第二次抛弃他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不停地做梦,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睡着就会回到那片旷野,然后再一次被迫卷进记忆的漩涡,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溯往昔。
苦于梦境的纠缠,夜夜无法好眠,他曾经求助过心理医生唐博士,她说这是情感创伤后遗症,是因为某个人带给你的遗憾与伤害太过强烈,以至于内心一直没有放下。
强迫性重复体验,也就是重复做梦,其实就是潜意识想通过不断复盘,找到能改变过去的方法。
纪行之很清楚,无论他在梦境中如何选择,如何改变,都不会影响历史,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改变。
但他还是不停地重复着梦境,即使梦醒后很痛苦,在梦中的那刻,他是幸福的。
梦境的开始永远是一片广袤的旷野,旷野的尽头衔接着连绵起伏的山脉,夕阳悬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将落未落。
旷野上弥漫着缭绕的雾气,看不清前路,找不到归途。只能漫无目的地一直走,直到夕阳被地平线吞没,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殆尽,旷野里就只剩下了黑暗与孤独。
纪行之一开始很困惑,为什么总算是梦到那片旷野,后来他记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时明野抛下的地方,那时候的时明野还叫纪明野。
时明野是纪行之的爷爷——纪延业结义兄弟时清的儿子。时明野10岁那年,时清夫妇因交通事故意外去世,留下了独子时明野。
时明野的祖父母们去世得早,没有亲戚愿意接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不能很快获得他的反哺,孩子年纪大了记事,也不能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
纪延业赶到云海时,10岁的他孤身一人站在灵堂上,神色平静地朝来客行礼,亲戚们在一旁吵得不可开交。
纪延业问他,“好孩子,你愿意跟我回津南吗?我家里有一个小孙子即将出生,你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好。”
也许是受到命运的感召,更多的也许是因为,面前这个人真真切切把他看作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累赘的包袱。于是小时明野点点头,“我愿意。”
没有经过太多的口舌和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异常顺利地,时明野被纪家收养,记在纪延业名下,改名为纪明野。
随着纪延业回到津南的那天,纪延业的小孙子恰好出生,他们刚下火车就接到了电话,两人家还没进,就跑去了医院,看到了那个粉嘟嘟的小婴儿。
纪延业为刚出生的小婴儿起名为行之,纪明野问他,“为什么叫行之?”
他笑答,“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行动的力量无可比拟,人不能止于所见、所知,而是要以果敢的行动,让梦想化为现实。”
纪明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是纪明野和纪行之的初见。纪明野对他的初印象是奇特,这个婴儿似乎和其他的婴儿不一样。病房里其他的婴儿都是哭唧唧又皱巴巴的。
可是纪行之很漂亮,全身白皙粉嫩,小脸肉嘟嘟,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瞧着纪明野。他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指,被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咯咯直笑。
纪明野听周围人说,“这孩子要你,说明他很喜欢你。”他不知怎得,突然就哭了。
他觉得很奇怪,父母去世时他没哭,亲戚们推拒争吵时他也没哭,纪延业说要收养他的时候,他很感动,但还是没有哭。
他一度觉得自己可能得了什么病,也许是干眼症之类的,他不清楚。
但是这一刻,他确定自己没得病,泪腺功能好的很,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奔涌而出,根本来不及擦,干脆放任自流,他的手指还被小婴儿握着,这么小却这么暖,好像心都融化了。
父母离世,亲戚拒养,他一度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人要他,他把自己封闭在了厚厚的冰层中。直到纪行之抓住了他,他才从坚冰中融化。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我,他一边哭一边想。
纪家所有人都安静地陪着他,直到他哭累了,就趴在纪行之的小床边,两人的手还紧紧地牵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