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都那么多年了。”
康黛沉默一瞬,摸一摸她刚洗过的长发,惆怅浓得藏不住。
“再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段时间最好。”
少顷,舒意像一尾银鱼翻了个身,真丝睡裙雪浪般堆叠到纤瘦笔直的小腿肚,她回勾着脚趾,双肘支着小巧的下巴颏儿。
“哪一段时间都好,都独一无二。”
舒意低下目光,手掌轻轻地贴在她的小腹:“乖宝宝,我是你的舒意姨姨,以后给你买钻石小王冠。”
康黛失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是女孩?”
“你喜欢女孩。”舒意说:“我会把你再养一遍。”
说完,她在康黛怔然的表情中撑起身,一把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康黛,你愿意听我一句么?”
康黛靠着她颈窝,灯光下她的双眼毫无神采。
“你说。”
舒意握着她的手,她掌心小,但扣得很紧。
“这件事情,还是告诉赵煦阳吧,我觉得他人还可以,不至于当逃兵。”
康黛嗅着她们身上相同的果香身体乳,安安静静地,呼吸轻若无形。
“舒意,我妈妈不喜欢赵煦阳,她不喜欢康景,不喜欢你,不喜欢蒋艋,可能……”她玩笑似的口吻:“周医生那样的,她也不喜欢。”
“她爱我,但她的爱好沉重,时常让我透不过气来。爱是这样的吗?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蔚阿姨对你这么好,她记得你喜欢吃什么,又不喜欢吃什么,给你买新上市的漂亮首饰和短裙,逢人就夸赞你。我妈妈对我也好,但她的好是要我听话,要我乖巧,要我知进退明事理。我读大学时受够了短发,好不容易蓄起来一截,有次她忽然来看我,见我的第一分钟,当着我舍友的面用剪刀把我的头发全给剪了。”
她隐隐地带了哭腔:“舒意,这是爱吗?为什么爱会让我这么难受。”
康黛仰起面闭上眼,晶亮而脆弱的眼泪溢湿眼尾。
“后来我一意孤行地念了时尚,交往了一个abc男友,那是零下几度的纽约,大雪纷飞,我躺在他怀里,念莎士比亚,我们的小公寓不大,但屋子里烤得很暖。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我妈看见我穿的睡衣,化的妆,先是一巴掌,然后报警说我男友□□,还要带我去医院验伤。”
舒意抱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
那阵晚来的、筋骨黏连鲜血淋漓的生长痛,终于缓缓地撕开了一角。
舒意感受到她的眼泪她的无助她的悲伤,但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好用全身的温度暖着她。
“我知道赵煦阳家里穷,但他清清白白,几个姐姐也供到了大学毕业,他不是——”
她剧烈地哽咽:“他不是我妈口中的凤凰男,他也不需要姐姐的扶持。舒意,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没有洗过一次碗、做过一次饭,实习的第一笔工资一分不留地交给了我。知道我妈对他的家世有意见,又到了德国去读博,后来,我说我想回国发展,他说要辞掉工作陪我回了宁城,好不容易买了房车,都写我的名字。人生俗世几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点安心和温暖吗?”
“他不愿意让我为难,让我冷处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也没想到孩子会在这时候到来,我爱他,我也爱妈妈,但我还有一点私心,我也想爱我的孩子……我想知道是男孩女孩,我想看着宝贝长大。”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秋夜该有圆月,但十五已过,人间难有完满。
就好像“我和你妈掉河里了你选谁”一样荒诞无稽没有道理,只不过在康黛这里变成了“我孩子和我妈掉河里你选谁”的黑色笑话。
她哭了很久,眼泪几乎流干。
舒意一下又一下温柔而耐心地顺着她不停颤抖起伏的后背,好几次掌心被愈发嶙峋纤瘦的蝴蝶骨磕得生疼。
那是后半夜了,离日光渐盛不差两个钟头。
舒意熬得眼下乌青,反反复复地告诉她:“我陪着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
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彼此的后盾、怀抱、避风港。
康黛把赵煦阳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她精疲力尽地关上手机,在舒意怀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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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的医生是市一院妇产科圣手,舒意找蒋艋托了关系,这一层一层的转接出去,没有人知道到时候真正躺在手术台上的女人是谁。
舒意知道康黛有她难以言说的困难,是服了康母的软,却也不想雪上加霜地伤了赵煦阳的心。
“挂号用的是我的名字,你收拾好东西了吗?我现在开车去接你。”
康黛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只在舒意家里住了两个晚上,离开时无意识地扫了眼对门紧闭的防盗大门,随口问:“对门是不是住人了?”
舒意把门关上,没大在意:“好像是,但我没见过这家人,对方早出晚归的。”
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康黛临出门前洗了个把脸,跟舒意说做完手术后想到国外散一散心。
舒意摇头不语,手机上已经联系好了月子中心:“小月子也是要坐的。我请了人,先把你养胖十斤,你最近太瘦了。”
她预付定金,提示转账成功后退出对话框,在前日置顶的小萨摩耶傻里傻气地冲着她乐。
有几条未读消息。
周津澈:要到北京开会,过几天回。
戴着机械表的手腕搭在一本翻面的书籍,正是舒意看了一半的《人间椅子》。
周津澈:要登机了,和你说一声。
舒意手指敲击,过几秒,她冷静地一键删除。
真是昏了头了,这条消息已经过了时效性,她不应该说祝你出差顺利,而是直接问你落地了没有。
但她默了又默,有几分难得的神思不属。
……周津澈这样,好像出门在外报备行程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