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报被暂时压制,风波尚未在表面显现,沉重的石头被一根细细的线悬吊着,随时可能砸向水面,惊起满江的涟漪。
当天回去后,梁思原辗转许久,给何菁发了一条短信。
【这段时间看好宋烨,找不出问题就去查账,他现在不躲,很可能背后有一个填不上的窟窿,要保全木林斋,就不要让他出境,一旦发现什么异样,及时上报。】
他没有期待,何菁也没有回复。
月底,画展海报设计公开,出乎公众意料的是,时隔两个多月,美术馆在跟德国制造商的接洽中,成功借到了《空山鸟语》的原作,并以此将这次画展正式命名为“空”,将陈鸿的名字放在了海报最显眼的位置。
在梁思原的安排下,画展开幕前,陈鸿带领一批记者和鉴赏家先行进入了内场观看,进行宣传造势。
打着天价画作首次展出的名号,又有作者本人亲自介绍接受采访,一行人无心关注其他画作,长枪短炮齐齐对准了这场画展的焦点。
作为当下最受关注的艺术展,自然需要抢抓热点,有媒体在看到画的第一时间,当场写出了一篇完整的稿件,先一步在自媒体平台上发了出去,同时暴露在大众视野前的,还有一张《空山鸟语》的图片。
几百万粉丝的账号,多平台同时推送,文章发布第二天,陈鸿又一次挂上了艺术板热搜的第一名,几千条评论,全被质疑声淹没,同时被连带的,还有整个水云间。
“灯光都没开,能看得出什么,这种大面积的留白画,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正常。”
面对陈文石的担忧,付元明啜着茶水,“梁思原这么精明的人,花了这么大力气组织展出,不会让它现在就砸在手里。一幅画拍出那么高的价格,关注度太高,反转早来比晚来要好,先把观众的期待降下来,宽容度就提高了,等人到了现场,发现没那么糟,自然会慢慢认可你们。”
“何况,以新馆原来的境况,被骂也是人气,真要弄得冷冷清清,应了那些人评价的靠形式和运气博眼球,他之间的成绩也就白做了。”
付元明放下杯子,“沉住气,你儿子这幅画,绝对不比罗兆林差,等正式开展,我找人写篇分析文章,只要专业认可了,群众到底是盲目的,他们最爱做的,就是自诩高雅,与俗气庸常划开界限。”
“对梁思原,我心里还是没底。”陈文石皱眉。
付元明撩眼,“我让你留的东西,你留了么?”
“他很谨慎,只收实物和现金,我只留了一部分。”陈文石想到会所的事,“他知道我对他有防备。”
“不重要。”付元明笑笑,“只要事实成立,他就要考虑自己的前途,北新人才引进特招,近几年文艺体制内最年轻的干部,又自带关注度,正当辉煌的时候,只要他沾上一点污点,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这话说进陈文石心里,附合地点点头,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
可这头人刚走,付元明拿到助理送过来的文件,是程丽递来的一份西平居重整期间主展厅借用的申请,理由是存放画展“空”展出期的备选画作。
有前车之鉴,为了保险准备几幅备选作品,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付元明签了字,在申请回到程丽手中后,让人去查了一下,发现在这场水云间举办的展出上,梁思原提交的备选作品数量过大,且有一半都跟水云间没有任何关系。
调查结果刚传进耳朵里,梁思原做事迅速,已经把备选画家和作品的名单交给了陈鸿,以水云间特邀合作画家之名给了他们一个身份。
这张票补得太快,付元明细细琢磨,没有作声。
“原哥。”报社门外的车上,谢临神情紧张,“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你只要实话实说,出了事我担着。”梁思原没看他,“我已经联系好了,唐成会陪你进去,明天的晚报,你的这篇稿子会跟Frank那边的律师函前后发出。”
“可……”谢临迟疑。
“没有人擂鼓,就不会有人听你发声,你手里有足够的底牌,只有敢赌,才有赢的可能。风险我先扛了,你现在退缩,是断我的后路。”
谢临低头,“我知道了。”
他心有顾虑,梁思原看在眼里,没有揭穿。
头痛和耳鸣愈发严重,持续得久了就变成一种习惯,连止痛药也渐渐失效。
办公室的柜子里有孟清放在那里的面包和一些糖果饼干,当夜,梁思原整理好所有文件资料,起身冲了一杯蜂蜜柠檬茶,给孟清发了一条短信后,将手机放在桌上,静静地等待天亮。
七号,周五。
一家艺术科普类公众号在八点发布了一篇文章,暗指某知名画家作品疑似代笔。
小账号粉丝不多,又是早上,第一时间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只有几十个人在评论猜测。
八点十五分,一家网媒放出一段采访视频,讲述了一位画师在校期间被以学习培训之名骗进某教授的工作室,揭示了其中的代笔乱象。
【圈子里新人很难出头,他们会用高昂的价格先把人骗进来,等签了合同,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待遇了。在工作室每个月都有定量的指标,完不成会扣很多钱,偶尔有好的作品,都会拿给那些已经出名的画师,参加比赛或者画展,提高身价,其他的都是直接出售给他们合作的画廊,好点的拿去一些小型拍卖会碰碰运气。】
【工作室的负责人是一个国画领域大教授的儿子,他成名的画大都是他父亲画的,他在研究生期间参加了一个重要赛事,拿了一等奖的作品,其实是偷了他学弟的。】
【当年是出于贪心才签了他们,知道这些事之后当然很后悔,肯定想过要走,可违约金太高了,我们根本付不起。】
【他那个学弟是个孤儿,给他代笔的时候养母生了病,他们就是抓着这点控制他,结果画拿了奖,他又因为嫉妒,用一副临摹的习作给他学弟也报了名,害得他因为抄袭被学校开除,被行业封杀,养母知道后也病情恶化去世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才给了他一笔封口费把人赶出去。】
【去年美协人事调动,新领导跟他这个学弟是旧识,很欣赏他的画,工作室为了讨好领导,又把人找了回来,拿我的妻子孩子威胁,让我把自己的名字跟他互换来解他的禁令,打着捧他的名义陆续给了他很多好处,其实就是变相的行贿,让领导领情卖面子。】
【他父亲本身就在美协工作,工作室合伙人里还有人在北新也有一些背景,他们很擅长做这种事,之前孙浩落马,他们就是靠这些关系把自己择了出来。】
【前段时间他们通过炒作卖了一副天价画作,其实他哪有那种本事,他参加展出的那两幅画也是他父亲画的,他们就是仗着以前也这么操作,风格差不多,别人看不出来,把所有人都骗了。】
视频打了码,镜头前的人拘束地坐着,声音也做了处理,可知情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信息里话锋所指已经足够明确,很快,网友在讨论中将矛头直指水云间,锁定了陈文石和陈泓父子二人,并翻出了当年T大山水双子星期间,因为在青艺赛中抄袭而被开除的谢临事件。
所有描述都对得上,同时被挖出来的美协新领导,自然还有梁思原。
“郑鹏昨天晚上让人连夜把妻儿送回了老家,今天一早就跑到附近的派出所自首了。”
陈文石找到办公室里,用审视的眼光盯着梁思原,“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毁了我对你也没好处,想想办法,让谢临出来澄清。”
“当初陈泓他们是怎么对我保证的,现在出事了你让我想办法?”梁思原冷眼,“一个自媒体随便说几句就自乱阵脚,引发舆论又怎么样,他们有证据吗,还是说你们所谓完善的体制和打点好的人脉只是一个谎言?”
面对质问,陈文石蹙眉沉默。
“郑鹏到底知道你们多少事,陈泓比我们更清楚,他既然自首,就一定会知无不言,相关机构很快会开始调查,你该联系的联系,实在拿不定,就让陈泓出去待一段时间。”
梁思原缓下语气,“我的任期快到了,有什么事都拖一拖,等我回到北新,自然有办法掩过去。”
“画展怎么办?”
“只要没被锤死,就照常举办。”梁思原说:“你找个由头,早点把田主任支走,我会找人控制舆论,回去后一切照旧,不要让别人觉出异样。当初查孙浩的时候是怎么躲过去的,这次也一样。”
送走了陈文石,梁思原接到电话,“邵奇的背景查过了,他随母姓,父亲姓项,两个人很早就离异了,目前都在教育系统,他爷爷是个退休老干部,组织部的老领导了,现在有很多人都是他当年亲手提拔的,你要动他,可能会牵动一些人,不太好看。”
“知道了。”
“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烧高香了,本来就是个得罪人的烂差事,你还真打算把自己搭上啊?”电话里的人强调,“差不多得了,趁部里几个领导对你还有好感,别真整得让别人都怕你。”
“临终的鬼才怕索命的差,我做我职责范围之内的事,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梁思原淡声,“多谢。”
“算我多嘴,我真是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那头说完,挂断了电话。
网络上,事件发酵了一天没有人理会,当天所有人都陆续下班离开后,陵江晚报悄无声息地将谢临昨天的采访登了出来,同时把这篇文章发布在了自己的公众号里。
两个采访对象彼此对上了号,相同的指认给事件增添了可信度,而比郑鹏的爆料更加直白,谢临在采访中使用的全部都是实名。
在文章关注度尚未达到热点之时,谢临用自己归一的账号发布了一篇对自己曾经的代笔事件的道歉信,并转发了晚报的文章。
不到十分钟,陵江美协的一系列相关子账号同时从他的主页转发了这篇文章,配文正在调查,并@T大和水云间官博。
“田主任这会儿在家估计都要炸了。”唐成跑进来,哈哈笑了两声,“他平时都舍不得让我碰这些账号,这下好了,让他知道非扒了我的皮,我得赶紧跑,太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