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蓿说完,身旁的流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面容沉静,方才脸上显露出来的情绪已经消失,这会儿,又是那不辨喜怒的模样。
慕容蓿有些忐忑,不确定回答得合不合秦君心意。
一时间,帐内静悄悄的。
这样静谧的氛围,让封缭的呼吸都不自觉小心翼翼了许多。
哔啵!烛焰晃动,一小滴蜡油飞溅而出。
这轻微的声响惊醒了流玥。
他猛然回神:“阿蓿,方才说到哪了?”
诶?他这是发呆了?
慕容蓿很意外:“说到先王是对是错。”
“嗯。”流玥不再看着慕容蓿,而是将目光投到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父王如愿娶到母后,起初也是宠敬有加,一如你当年所见,他对王美人的那般。只是后来,流缪回了栎阳。在祖母的一次寿辰上,母后弹琴助兴,他情难自禁,以箫声相和。琴箫和鸣,父王不快,与母后间自此生了嫌隙。”
“这……这流缪是故意的吧?你夺我所爱,我就膈应你,让大家都不好过?”
气氛原本是沉闷的,但慕容蓿那永远带着三分轻快的嗓音一响起,便消去了不少阴霾。
封缭轻笑着摇头:“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这么对大王。吕相国,你知道吧?那是先王心腹的心腹,他都不敢对着先王搞些小动作,那流缪怎么敢?更何况,先王可不是大王,流缪也不是你。”
封缭的话有点怪怪的,不过,慕容蓿听得懂他的意思。她回忆着记忆里的先王,叹了口气:“也是,先王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眼里容不得沙子,流缪这么做,对夏太后没好处,对他更没好处。只能说两人发乎于情,未止乎于礼,行为失当,惹来了非议吧。”
“惹来的何止是非议,”封缭忍不住又插了一嘴,“那是杀生大祸!当时,秦楚正争南阳之地,先王顺水推舟就命流缪领兵,他这一去,再没回来。听说是在一次对战中不甚跌入急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宫中有传言,是先王下的黑手。”
封缭这么一说起,慕容蓿立刻就想到当年与翟国的战事。先王也是让流玥领兵,又悄悄命心腹做手脚,准备让他一去不回。
慕容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先王的老手段了。怪不得夏太后当时那么焦灼绝望,原是怕流玥步了流缪的后尘。
封缭话闸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见流玥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就又继续说道:“原本,他死了就死了,先王安了心,这段复杂的、三个人的感情就算了结了。可坏就坏在,先王派去的人做事做得不干净,被夏太后晓得了。彼时,她正怀着大王,听闻此事,悲恸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流缪,情绪不稳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便生下了大王。大王不足月而降……”
“阿缭。”流玥沉沉的声音响起,带着警告的意味。
封缭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多了,立刻捂住嘴,不再说一个字。
而慕容蓿正听得起劲,哪里肯就此打住:“不足月而生,然后呢?听你话里的意思,这不足月而生有些别的含义,这跟先王不喜欢他有关系吗?”
姑奶奶,你问这些的时候,可有去瞧一眼正主的脸色?
封缭欲哭无泪,暗骂自己嘴快,怎么说着说着把隐秘的事给带了出来。
他看看兴致勃勃、一脸想从他嘴里撬出些八卦的慕容蓿,又看看脸色已经沉下来的秦君,暗暗跟自己发誓:但凡有慕容蓿这小祖宗在,一定把自己的嘴缝得严丝不漏!
流玥出言警告了,那就算再给封缭十个胆,他也不敢多说,只闭着嘴,朝慕容蓿摇头。
封缭不说,慕容蓿转得飞快的脑子便开始了脑补。
“这是不是跟大周那时,齐侯家那桩事差不多?齐侯家的小公主生有重瞳,如日月入眸,相士断言‘明瞳子,断天命’,周天子大为忌讳,逼着齐侯杀女。大王不足月而生是不是有些什么讲究,或者有什么异常?比如荧惑守心,比如形貌有异,目有凶光,然后被相士说有犯紫微宫之嫌,不利于先王?”
“……”封缭嘴角抽了抽,“夫人,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事?”
“什么?”
“说到大王的时候,你总是兴致特别高。言论也是……”封缭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下结论,“——肆无忌惮。”
封缭有时候觉得,慕容女爵真的是个神奇的存在。说她不怕秦君吧,秦君脸色一沉,她就乖顺得不得了;说她怕秦君吧,当着人面也敢各种胡言乱语。
封缭是在说她飘。
慕容蓿回想刚刚说的几句话,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了。
但是,她真的好奇啊。
流玥从小到大,文采风流,博涉经史,上马能平天下,下马能治天下,怎么就入不了先王的眼呢?
像明皎,像她,祸闯了一堆,事搅了一堆,先王都能笑呵呵地来收拾烂摊子。换成流玥,一个小错误就能换来一顿训斥,一顿打骂,真真不知道先王偏心偏到哪里去了。
“那到底有没有这些事?”
慕容蓿知道自己忘形了,但知道归知道,好奇心一起,这求知欲便胜过了一切。
封缭自然不敢随便接话,倒是流玥冷冷回了一句:“你从前日日往钦天监跑,神神叨叨的记录翻阅了不少,有见过这些说法吗?”
“好像——没有。”
封缭有句话说得没错,只要是跟流玥有关的人和事,她的兴致就格外高涨。若是钦天监中有类似的记录,她一定记得特别清楚特别久,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种。
所以,她对此没有印象,那就代表着没有。
那先王到底为什么讨厌流玥呢?因为对夏太后爱而生恨,连带着流玥倒霉?
“阿蓿,你很想知道父王不喜欢我的原因?”
慕容蓿下意识点头,下一刻,就感觉到一股凉意兜头而下。她看到流玥朝她跨了一步,那黑沉沉的眼睛深不见底,透着几分诡秘之色。
依照以往的经验,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她倒霉的开始。慕容蓿当下便警觉了起来,忙摇了摇头:“大王,您听错了。我不想知道!”
流玥却不听她说什么,只垂眸看着她:“寡人告诉你。”
他离得近,混着幽冷兰花香的气息扑在慕容蓿脸上,那气明明是温热的,她却觉得冷极了。
直觉告诉她,这话,不能听。
“不不不,大王!”慕容蓿更加坚决地摇头,见流玥神情未有松动,赶紧转移话题,“我们不是在说信远侯嘛,这信远侯一字未提,先王和太后倒是说了一堆。我其实一点也不好奇先王和太后,真的!我更好奇信远侯。”
“这原因,与信远侯有极大的关系。”
呃……信远侯,她也不好奇了。
“其实……”
慕容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急中生智地捂住耳朵:“大王,我耳朵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这会儿,什么都听不到!”
“……”
流玥嘴角冷冷勾了勾,抬手握住慕容蓿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捂着耳朵的手挪开了。
慕容蓿想哭,就见流玥俯下身,微凉的唇贴着她耳廓,说出了一句让她三魂不见了七魄的话。
他说:“寡人并非先王之子,而是信远侯之子。”
要命!这绝对是个要命的宫廷秘闻!
流玥若不是先王血脉,那便没有资格继承王位。这秘密透出去,必是一场腥风血雨!她不知道还好,现下知道了,这厮就更有理由赐她一尺白绫、一杯毒酒了!
吾命休矣!慕容蓿整张脸都白了。
封缭原也被流玥散出的冷气吓住了,待听到他话的内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倒是忘了。慕容蓿平日里的乐趣是给秦君挖坑使绊子,而秦君平日里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吓唬慕容蓿。而且,他最晓得,怎么样能吓住无法无天的慕容女爵。
瞧!泰山崩于前还能镇定自若的慕容女爵,此时此刻,脸色全变了。
这是封缭从未见到过的神色,他忍不住又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