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她已经躺在小屋里那张简易的折叠床上。廖耀湘一手抱着水盆,另一手拎着暖瓶正好进屋,冷不丁脚下一绊,差点连人带物件一同跌倒。阮静秋急忙坐起身,他于是对她摆手:“躺回去、躺回去。这么点小事,不要你帮忙。”
阮静秋忐忑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与在徐州所听见的那位江湖郎中语焉不详的诊断不同,早前她还能心存一丝侥幸,可如今是大医院的医生们在手术之后作出了明确的结论,这意味着这件事板上钉钉,他们口中“很难”的概率,几乎可以约等于“没有”。她被这件事打击得神经过敏、风声鹤唳,不确定自己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状况。正要开口询问,廖耀湘又变戏法一般,将茶杯、药盒等一堆东西摆在床头上,说:“张主任开了些止痛药和消炎药,叮嘱你好好休息。他还说红糖鸡蛋对你也有益处,这就叫厨房开小灶去,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好。你疼得厉害么?我灌个暖水袋给你。”
他说着话,已熟练地灌好一只暖水袋,并将一条毛巾在上头裹了几圈,然后才塞进她被窝里。阮静秋懵懵然地接过暖水袋抱在怀,这才惊觉身上的衣裤也都换过了。病历都交到了姚所长案头,这事必然也瞒不过张主任,可看廖耀湘神情这么平静,又不像是知道了真相。她紧张地攥着被子问:“你、你……”
问题半个字还没说出口,廖耀湘却好像已领会了她的意思,十分自然地接过话头:“你想问衣服?我换的。我看裤子上沾了血,猜想你大概不愿意叫别人瞧见。唉,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来着例假,身子正难受。”
自打在这里关了几天禁闭,张主任就将这间小屋子分给了她做临时宿舍。近来她忙得晕头,少有精力严格打理内务,好在他如今已很习惯于劳动,不出几下便将她屋里的乱象整理一新。阮静秋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感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并没发现她做了手术,更不可能知道她此后真的再难生育,看见她身上流了血,也只是以为她来了月事,没往别处去想。但是,这块石头并没有就此消失,它仍然牢牢拴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正被它拽着向深海下沉。这误会来得太合适又太为难了,他越是关切得无微不至,她越感到惶惶不安,越怕真相一旦说出,会引来更糟的连锁反应,尤其害怕他记恨起那几个来问话的干部,继而影响他随后的学习改造。她笨拙地将自己缩作一团,问他:“你、你怎么和张主任说的?他要是看出来了,该怎么办呀?”
廖耀湘叹道:“那就只能盼望他看在曾和你我在东北共事的份上手下留情了。事出紧急,你忽然倒下去,怎么叫也叫不醒,我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请他来看病。”他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又道:“别怕,不管他是不是要把这事告诉姚所长,我都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无论谁问,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说是我一厢情愿,故意纠缠你。”
阮静秋抗议道:“不行,我不同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也应当两个人一起面对,哪有推你出去的道理?”
她本就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说话稍微一着急,眼泪又掉下来。廖耀湘轻轻为她擦去泪水,伸臂将她搂入怀抱:“那么,你现在明白我的感受了?过去这大半年里,你就是这样对我的。跟日本人打仗的那些年难道不比现在更难、更苦?既然那些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更算不得什么。南京、缅甸、东北,算下来,我已经是死过三次的人,再大的事我也不害怕,唯独怕你这样躲着我。”
阮静秋抱住他的脖子,眼泪滚落在他肩上。有他紧紧抱着,她真想大哭一场,偏偏这里是功德林,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有人来敲门,加上她已惹出了一堆麻烦,被人听见在屋里大哭更会火上浇油。她因此不敢大声哭泣,只有呜呜咽咽地说:“对不起。”
廖耀湘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和背脊。他也感到她有些怪,虽不是第一回在他面前落泪,可自始至终都不肯对他说出事情的缘由,这哭声听起来好像也和往日大不一样。但看她哭得伤心,脸色又憔悴虚弱,他不敢再和她争执追问下去。他叹道:“不过,我刚才确实被你吓坏了,因此也不想要再对你刨根问底。也许你真的有自己的苦衷,也许你只是需要时间想好该怎么告诉我。没关系,多久我都可以等。”
阮静秋稍微退开了一些,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样看着她的呢?或许是沈阳,因为他此刻复杂地凝望着她的目光,和那晚她躺在他怀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又或许更早一些,早到他在冰河里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天,早到莱多的那个重逢之夜,早到他们在巴黎刚刚遇见,早到她此前从未发觉。她喃喃地问:“为什么呢?”
廖耀湘一愣:“什么为什么?”
阮静秋又靠向他,呢喃着:“你为什么这么好呢?”
廖耀湘眨眨眼,被她孩子气的话语逗乐了,噗嗤笑了起来。他也想起了巴黎的初见、莱多的重逢和沈阳电光火石的那个夜晚,记忆转又转,最终停在了她跌进冰河的那一天。乡间路况很差,部队行军疲劳,驾驶员分心翻车不算鲜见,他并不知道是她被压在了车下,但既然眼见得有人遇险,便带着随行的卫兵们下水帮忙。车子拉到河边,由众人一同使力推起来,他才看见她大半泡在水里头,发丝、眉毛、眼睫和嘴唇全覆着一层霜花,看上去几乎已像是一个冰雕了。他急忙叫了声:“小秋!”伸臂将她从水里拖了出来,用自己的大衣和棉袄严实地裹住。
她这时还稍微能动弹,嘴唇和牙齿打着战,眯着眼看了看他,好像还咕哝着唤了他一句“军长”,才彻底不省人事。他抱着她到岸上,叫副官去找个女兵、再找栋房子或帐篷给她换衣服,他却说军医处的女兵们早走远了,附近恐怕没有女兵能来帮忙。他只得亲自动手把她浸透了的几件厚衣服全脱下来,由自己的外衣裹着,而后调头赶回刚经过的某个村庄,打算找当地老乡帮忙。他们一同挤在吉普车的后排,她湿漉漉的头发冻成了冰,贴在他肩上飕飕地凉。确切地说,应该从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感到了,失去她绝非一件轻描淡写、不足挂齿的事情,但他也没有马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部队经过之处,村民们几乎都抛家舍业而逃,临近村子里唯一一家住户是个双目失明的老爷子,听见几个军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吓得差点要磕头求饶。衣服柴火都好找,当下却实在寻不到合适的人,廖耀湘无可奈何,只得将她抱进里屋,亲自动手给她换了衣裳。而后她又发高烧,两片嘴唇粘连在一起,连口水也喝不进去。他心想,就当他救人救到底——于是搂她在怀里暖着,嘴里含了热水,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后来他也没想那么多,只当自己救人心切,更何况这姑娘自小和他相识,也算有些非同一般的交情。火炕烧了又冷,冷了又烧,他并没急着回去赶路,而在她身旁坐了足足半天。入夜时她醒过来,看见他吓了一跳,又立刻拉住他的手臂说:“军长,你受伤了!”
廖耀湘抽了口气,这才瞥见自己的袖口浸透深红,一缕血丝随她的拉扯而渗出来,正绞缠着他的手腕。他说:“一点擦伤,不要紧。”
阮静秋却跳起来:“这么久了还在渗血,怎么会是擦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