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庄氏又不觉得太子是被女儿的美色迷了眼,“那位怕是看上你的圣宠了!”抽过桌上蒲扇轻摇,神色淡地看不出喜怒,“你何时入了皇上的眼?”
这话,谢学士很是不爱听,好似他不值得被谁看重一样,起身拂袖拍衣襟:“瞧夫人这话说的,为夫满腹经纶,也就入不了瞎子的眼!”
“自己女儿亲事都做不了主的满腹经纶吗?”
想到方才看到女儿痛哭的情形,谢学士瞬间没了自信,神色恹恹:“我明儿去明示太子。”
连他自己也知晓,这话,连安慰人都做不到。
次子顶着烈日奔波大半天,还中暑热晕倒,谢学士心疼是心疼,可一想到女儿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心里泛酸又忍不住埋怨次子:“树兰这小子,也太没用了,昨儿都交代他了······”
庄氏瞥了眼丈夫没应声。
沉默同屋内的暗色齐齐蔓延,不一时,廊檐下的灯笼亮起,屋内隐隐见光。
夫妻两人虽嘴上相互抱怨甚至攀扯其他人,心底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儿入东宫,时也,命也。
纱帐隔了蚊虫却隔不开光,床上之人歪歪斜斜压着竹枕早已熟睡,红肿的眼皮无言诉说着主人入梦前的“伤心”。
只一眼,谢学士便仰头转身出去。
庄氏掀开床幔,坐在床沿拿着帕子轻拭女儿额头鬓角,须臾,拿起蒲扇轻摇。
不止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叹息:“明日起夫人带着蓁蓁处理府上庶务吧,管家御下之术也得教。”
能学几分是几分,总不能明知是不得不跳的火坑还不做任何准备。
*
谢蓁蓁心里憋着气,连晚饭都没吃。
不等日落便进里间,还勒令侍简侍琴不得进来打扰。
她咬着牙自己研墨,依依短期内没法回京,可答应的事一定不会食言。
哼,别的她不一定懂很多,可世人都是捧高踩低,往日嫌她蠢笨今日骂诡计多端狐媚子,明日又会有别的说辞来骂她辱她,不过是瞧她无甚卓越之处。
当她写一本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本广为流传洛阳纸贵时,那些人肯定会换个说辞,都能想象到那副谄媚恭维的嘴脸:“不愧是谢学士之女出身书香门第”,“谢氏一族不灭咏絮之才不绝尔”······
谢蓁蓁独自坐在桌前奋笔疾书小半个时辰,直至屋内光线昏暗眼睛发涩。
点了灯擎,又坐回原位至将结局写完。
不甚出彩的主角,黯淡又短暂的一生就这样定格在洁白纸张。
恍惚间,谢蓁蓁觉得她就是话本中的主角,寻常的资质平庸的人生,甚至因成亲后日复一日孝敬公婆服侍丈夫生儿育女的日子一眼看到头,那个年少轻狂甚至离经叛道的少女便死在了成亲之日。
搭在桌沿的手不自觉攥紧,若是不能像爹娘这般琴瑟和鸣心意相通,成亲近三十载恩爱如初见,那她自己的人生也会死在成亲之日。
如大姐那般出彩的人,成亲后三五个月都回不来一次,出门在外冠夫姓,是伯爵府嫡长孙媳,以后会是陈氏宗妇,若是大姐夫能官居三品可得封夫人诰命,唯独却不再是闺中时惊才绝艳名满京城的谢静姝。
不过须臾,谢蓁蓁泄气,方才还直挺的脊背弯着前倾,不过两息,彻底趴在桌上。
大姐聪明又能干,嫁进伯爵府又一举得男,方才能在豪门大族游刃有余周旋,王家虽不比陈氏家族大,可王子栋是幺儿,上面都是兄嫂,她日后能周旋得过来吗?
望着摇曳的烛火,谢蓁蓁陷入茫然。
“睡什么睡,快起来给我写话本。”
“别吃了,去给我写话本。”
“不是我当主角吗,什么时候给我写啊······”
依依的声音如影随形,一时在耳边咆哮,不一时又远远传来好似要破门而入,依依,给依依当主角······谢蓁蓁陡然睁眼。
金红晕染的圆日渐渐清晰成一簇微微摇曳的烛火灯尖,脖子僵硬,她伸手边揉脖子边抬头,窗外已是黑沉沉一片。
墨迹干涸凝固,只是纸张边角处有可疑的湿痕,谢蓁蓁探头往门外看,同时抬左手用袖子蹭了蹭才起身,收右手准备整理文房四宝时,袖子不着痕迹划过脸颊嘴角。
侍简见她出来,出门喊人抬热水来。
谢蓁蓁草草洗漱更衣,头发也不让人帮忙绞,自己胡乱擦了几下便上床,依旧是不让人进里间。
夏日的晚间没了白日的燥热,却也闷得慌,她嫌弃头发滴水,索性横躺在床上让头发垂在床沿外,扯着床帐玩了一会儿,翻身侧躺琢磨新话本写什么。
依依是唯一不觉着她笨反倒认为她胸怀大才的人,还是好朋友,写给依依的巾帼英雄传往后放,等她日后练出气吞山河字字珠玑的文笔,再给依依写。
下本写什么呢?
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欢喜冤家没人看,市井流民以仗义仁心入县令眼成了衙役的励志话本她写成了四不像,书香门第长子峥嵘科举路倒是能写,可她以大哥为原型写过了。
谢蓁蓁掰手指算,写了好几本,也就大哥这本行情不错。
要再写才子科举,只能以二哥嘁~谢蓁蓁嗤笑摇头,不成,写二哥得写纨绔咦——
她不由坐起身,二哥就是纨绔啊,寻常人家的纨绔没新意,可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阁老或者太傅家的纨绔可就不一样了。
想到兴奋处,双手击掌,“啪”!
黑漆漆的屋子中,清脆的巴掌声尤为响亮,谢蓁蓁连忙捂嘴,瞪着眼睛盯着屏风处,打定主意要是侍琴问起,她就不吱声。
十几息的功夫,没听到外面动静,才慢慢收手又悄悄躺了回去。
只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一想到把二哥那牛气哄哄的劲儿写进话本,气得看话本的人牙痒痒恨不得揍他,她就兴奋,甚至是亢奋,想立马点灯着笔。
嘿嘿,就写二哥是太傅小儿子,明明什么都不行偏偏自命不凡,开口不是吹牛显摆就是贬低别人,时时刻刻都觉着普天之下就他脑子聪明才高八斗文气冲天,看话本的那些才子学子肯定不忿,到时候嘿嘿嘿······
谢蓁蓁一想到书店掌柜数钱数到手抽筋,才子学子追着骂主角却又纷纷买话本,她自己的约稿不断,就忍不住笑。
未免引起外间侍琴察觉,只能使劲捂着嘴憋,笑声是止住了,笑出来的泪水却是湿了鬓角,甚至觉得床帐闷的不行,将脑袋探出床幔挂在床沿外一个人乐。
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知晓,迷迷糊糊中侍琴好像进来挪她脑袋,谢蓁蓁不耐烦,摸到枕头自己蹭着枕好又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睡前东想西想太过亢奋,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她听见爹跟娘叮嘱要教导她管家御下之能学着打理庶务。
哼,不就是管理下人查看账本么,这有什么难,找娘多要几个能干的嬷嬷,她只管人前做做样子就成。
用鼻孔看人的自大狂都能得个“贤德太子”的美名,她就不信自己拿不下贤良这个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