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之内十分寂静,火烧纸灰亦是无声,只有裴不沉的喃喃自语低低回响。
明亮的橙红焰光之下,他自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月,更衬得其上的伤痕森森可怖。
他抚摸着那道伤疤,默然许久,才重新坐回蒲团上。
火影憧憧,过了一刻,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圆圆的影子。
似乎是某人躲在门外,探出了脑袋,正在往里面瞧,见裴不沉没有睡,又飞快地缩了回去,随即又意识到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蹲下身,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从门边偷看。
裴不沉屈指在火盆边敲了敲:“宁师妹?”
宁汐不情不愿地从藏身之地走出来,嘀咕:“大师兄是背后长眼睛了吗?为什么每次都能发现我?”
裴不沉但笑不语,换了个话题:“师妹这么晚还不睡吗?”
“大师兄不也是。”宁汐理直气壮地走到他身边,拖了个蒲团,盘着腿坐了。
“师妹是特地来看我的吗?”裴不沉的眼睛弯起来,“谢谢师妹。”
宁汐却盯着他眼底下深重的乌黑,叹了口气。
裴不沉被她这幅小孩装大人似的情态逗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哦对了,给你这个!”宁汐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从怀里掏掏,掏出个油纸包着的羊奶烙饼,递到裴不沉面前,“我刚刚去膳食房求食修姐姐帮我做的,刚出锅,还热着呢!”
裴不沉接过纸包,咬了一口,金黄的酥皮一破,里面香甜乳白的奶馅就流了出来。
他笑着道:“师妹还知道给我带夜宵,真棒。”
宁汐催促他赶紧吃:“大师兄你一直都在接待吊唁的客人,饭都没吃几口。”
裴不沉慢条斯理地吞下最后一口馅饼:“所以师妹这几天都没来,特地选今天晚上来看我?”
宁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白天上香的时候也想来的,可是外门弟子没办法来这种大场合,我刚刚才找到机会溜进来。”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雨夜藏书阁中碰见的大师兄为什么会那么奇怪,想来是他突逢丧母,心神大恸。他当时来找自己只是为了通知吗,还是希望自己安慰他呢……
裴不沉又笑:“师妹能记挂着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宁汐跪坐在蒲团上,将他吃剩的油纸夺回来,揉巴揉巴。
糟糕,和真人面对面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进入灵堂之前,她其实想了很多安慰裴不沉的话。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人天生亲缘浅淡、情感稀薄,居然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宽慰裴不沉。
亲生母亲去世了,应该很伤心吧……
虽然她自己亲缘淡薄,不能体会到丧亲之痛,但以常理推算,觉得裴不沉可能曾跪在灵堂中泣不成声,她的一颗心就揪成一团。
她揉了一会纸团,脸忽然涨红,从袖口里摸出了一个边缘发毛的小本,翻开一页,磕磕巴巴地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都感觉很苍白无力,有些事情可能就是我们无法预料更无法阻止的,现在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大师兄的娘亲若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看见这一切的!”
她一口气念完这一连串话,胸口的心砰砰直跳——没办法,她嘴笨,只能事先把想好的安慰人的话写在本子上。
本来指望着能背出来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大师兄那双眼底青黑的眸子,她的脑袋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宁汐捂住胸口,慢慢平复心跳,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始至终裴不沉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专注地、温和地、安静地望着她。
正在宁汐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裴不沉却轻声道:“其实我不伤心。”
宁汐:“诶?”
这是什么意外的谈话走向?
“从小我就知道,娘亲不喜欢我……虽然我那时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裴不沉轻轻拿过被宁汐揉得皱巴巴的油纸,投进了火盆里。
火苗有了新燃料,一瞬烧得更旺,照亮裴不沉淡雅如玉雕的面容。
自他记事起,“母亲”这两个字的印象就是浮着薄冰的冰水——每逢十五,尉迟今禾都会把他叫到那栋大宅子里去,令他把脸浸在水里,即使呛水也不能抬起脸,如果不够时辰,就要用针刺、用掌打,跪在碎瓷片上膝盖出了血也要脊背端正。
有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会溺水,窒息、苦楚,冰凉的水液进了喉管之后却会变成烧灼一般的疼痛,残存在肺部的冰水好几次演化成了风寒咳疾,尉迟今禾的召唤却还是每月不误。
“师兄小时候,是不是……被夫人惩罚过?”宁汐一下子想到卫书发给自己的留影,心底沉甸甸的,半晌,才试探着道。
她还是不敢直接说怀疑裴不沉小时候刺杀过尉迟今禾——弑母这种罪名,放在谁身上都太过了。
裴不沉瞥了她一眼:“师妹也知道啊。”
他朝宁汐撩起袖口,露出腕口的伤疤。
那条疤痕丑陋而狰狞,如同一条弯曲的蜈蚣,趴在少年白皙的腕骨之上。
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那道狰狞的疤痕,宁汐有种自己的手腕也被剖开了一样的痛楚。
裴不沉淡声道:“每次很难受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死了,就轻松了。”
“所以有一次,我真的尝试了。”
天枢十四年,裴不沉十四岁,站在牡丹屏后,他杀的不是母亲,是他自己。
他露出手腕的伤疤,灼日剑提在手心,演示给她看——长剑划过腕口,殷红血珠滚出。
宁汐被吓了一大跳,拽住他握剑的右手:“大师兄!”
那声音又惊又慌,似乎还有一丁点令他甘之如饴的怒意和心疼。
宁汐手忙脚乱地从他手里抽出剑,远远地甩在一边,又忙不迭地去掏止血的帕子。
雪白素帕摁在手腕,没过一会就被鲜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