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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曼城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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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5日

夜里没睡好,早早醒了。这让我很烦心,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睡不着的情况,刷牙时眼都睁不开。餐厅里只有鲁本已经到了,我和他打了招呼,他没回我的招呼,反而看起来有点犹豫似的,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脸上有脏东西,然后揩了一下我的眼皮,说好了。

他这么一碰,我才发现我眼皮有点肿,手指擦过去好疼,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幸好没人发现这是因为我哭了,因为鲁本在不久后告诉大家,他看见一只虫子咬了我的脸,所以才肿了。凯文问他:“外面冰天雪地,五星级酒店里有虫子?还正好咬两口?”,我本来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科学,对虫子的品种感到好奇,但我又隐约觉得他好像是在暗示鲁本说谎了。我低着头切西蓝花,在心里祈祷他只是热爱昆虫,然后我就把西蓝花切飞了,飞到了杰克的盘子旁去。我一抬头和他的眼睛对上了,上帝啊!救救我!我差点直接站起来逃跑,可是杰克好像已经忘了前两天的事,笑了笑就把菜用纸抓了起来丢掉了,把他盘子里的叉给了我。

他很可爱地很开朗地笑着说:“正好我不爱吃。”

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反应,没有一个人说话,但是却朝我们看。我低声说谢谢,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抬起来。这一次我不敢再切来切去了,把它一整块叉起来塞进嘴里费匆忙嚼了两下就咽下去,感觉像生吞了一颗小树。

比赛在下午三点开始。雪就没停过,但不是很大,否则比赛就得取消了。到球场时有个别埃弗顿的球员团了雪球来砸我们的大巴车,把车外挂着的圣诞节装饰撞得晃来晃去,大伙都笑了。圣诞假期里上座率总是很高的,球场里塞满了人。今天草坪有点湿,大家都换了钉鞋。热身结束后佩普在更衣室里做赛前讲话,我听得很认真,确保自己对他的每一个要求都毫无歧义地理解了。

我喜欢踢球,因为我一直觉得足球是没有情绪的,球场是个客观的地方。在一场比赛里,速度是客观的,力量是客观的,时间是客观的,距离是客观的,var也是客观的,只要裁判选择去看它。这里没有似是而非的东西,语言和情绪也没有效力。我从来都不擅长和人相处,无法理解每一张不同的脸展现出的不同神态是什么意思,眉毛抬起是生气还是开心?嘴角翘起是赞美还是讥讽?可是我却擅长和足球在一起。我几乎不会在球场上犯错,也从来不会错过机会,只要我得到的命令足够清晰,他相信自己能让我变得很好……这是佩普执意给我合同时对媒体们说的话。真奇怪,我那时怎么没有意识到他的话里蕴藏了多么大的自信和肯定呢,我那时只是看完后就放下了报纸,信息留下了,仅此而已。我的脑子以前好像从来都不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联想的,我想找什么它们才会浮现,不想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记忆,情感,语言……它们就像落入水潭的一叠抽纸一样漂浮着散开,散成一大片。在球迷们唱队歌的时候我又想到社媒,想到他们说我像个没有感情的足球机器,我昨天还为此感到伤心,今天却觉得这是一个褒义词了。做个足球机器也没关系,因为这是我擅长的事情,这说明我很高效,很可靠,也很冷静。我越来越觉得,我应该是喜欢足球的。足球不是人,所以说喜欢它应该没关系。除了喜欢以外,我还感觉到我对佩普好像负有一种责任,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话是不是和喜欢不一样,是可以和别人说出口的呢?——我想要做好他的机器,他给我布置的任务我都想完美完成。

我想我今天也做到了,下半场我替换埃尔林上场,又进了一个球。知道我不会庆祝,所以队友们自顾自地把我夹起来带着跑了一会儿,我第一次在进球后特意扭头去看了佩普,发现他在很激动地振臂和转圈,我比较确定他是开心的,这让我也感到了快乐。但今天一定是快乐的事不是这一件,是和杰克有关的。比赛结束的时候他走了过来揽住我的脖子一起走,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我看到了它从精致的星形融化的瞬间。从这个距离看起来,他的黑眼珠变得清透,像柔软的半弧形的含着水光的黑曜石。

我忍不住和他说对不起。

他好像真的很困惑,因为连我都看出来了,他的表情在说“这是什么意思呀”。我说清楚了点,对不起之前和他说错话。他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眨了眨眼睛说:“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误会了。”

对了,我现在知道这是wink而不是眼睛痛了。

我还知道了,我应该是真的很喜欢他。

2月28日

今天是假期,上午我去见明德博士,完成了这个月的测试,他非常惊喜,告诉我评价好极了。但他的过度积极表达下面藏着忧虑和僵硬,这种僵硬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让我无法忽视。其实在看图联想故事的测试里,我故意表现得差了一点,但我没告诉他。我有点不信任他了——我觉得关于实验,他有事情在瞒着我。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术后的状态会不好了,我曾以为能看懂别人的心情是非常好的事,现在才发现太懂了反而是种坏事。我只能暂时忘掉这份忧虑,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等菲尔路过我家时把我捎上,我们一起去唱片店。

一上车看他第一眼,就发现他的眉毛又修过了,那个小小的断眉缺口重新变得清晰锐利;头发可能也新推过了,鬓角变得很漂亮;新衣服是不用说的,我就没见过他穿重样的;香水好像也换了;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和下意识的微表情……我又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又变敏锐了,让我现在没法欺骗自己或者怀疑自己,从而心安理得起来。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明确,太清晰,太无可辩驳了,菲尔喜欢我,他显然是把这次本该很普通的出行当成约会来准备的。等会儿他可能就要开口和我说等会儿顺便一起去吃晚饭了,吃完晚饭可能又会很自然地、假装临时起意似的问要不要开车兜兜风,最后车停在我家楼下,在乌漆嘛黑万籁俱寂的车|库里他会凑过来说我帮你扯安全带,然后他会试着吻我一下,如果没拒绝的话我们可能现在正在床上滚着呢。总之是我完全能预想到这些事情,而且一点都没想错。

我们一边听歌一边聊天,菲尔很开心,我感觉很痛苦,但我掩饰得很好,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最起码我能肯定他是看不出的。我觉得一个月前的自己好蠢笨和天真,睁着眼天天认真观察却总是得出错误结论,现在直接把眼睛捅瞎了我都还是能看到空气里飘着的爱心泡泡。我知道拒绝没有什么难的,我也可以把拒绝说得很合理,让菲尔完全不会起疑心。可拒绝就是拒绝,它总是伤人的。我害怕的不是告诉他今晚没法一起吃饭了,我害怕的是他迟早有一天会站在那个时间点往前回望,发现一切其实早就结束在了今天下午,结束在这个我们一起在金色夕阳中坐在地板上挑唱片的时刻,从来都没有过可能。

这种事情对未来的他来说,不是太过残酷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现在变得很敏感,我总是会控制不了共情的本能。我害怕痛苦,所以也不想要别人痛苦,尤其是不想要我的朋友痛苦。

所以我没有拒绝晚餐,也假装没有听见服务员说“先生您好,您一周前预定了对吗……”。我也没有拒绝兜风,没有拒绝在星空下和菲尔一起游荡在城市里,车子像是个笑话屋,有说不完的快乐流淌在这里。菲尔在风中被吹成一朵蓬松的云彩,眼睛比星星亮多了,我更不忍心了。但是车停进车|库时我只能第一时间扯掉安全带,又打开了顶上的灯。菲尔抿着嘴唇,手指扣着方向盘看我,脸潮红的。车里音乐还没关,沙哑的女声填满了空气,每一个音节都像一个泡泡轻轻破裂。我尽量笑得开心些,像小孩子看到糖果一样开心,让整张脸都在甜蜜感里舒张:“周一见。”

我希望他快乐。

4月1日

难得的晴天,训练时大家都热坏了。今天有很多整蛊活动,被骗的尖叫和笑声填满了俱乐部,但我很肯定我收到的大部分表白短信都不是整蛊,来自杰克的那条求复合短信也不是。我一个人躲在厕所里抱着脑袋,在熏香的气味中昏昏沉沉,完全不想回复,也不想走出厕所去面对灿烂又冰冷的世界。我在大家的喜爱中感到孤独和厌烦。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的,被爱总是应该珍视的,想想我以前得到的待遇和评价是什么呢?现在的生活太美好,太值得我去感恩了,可我再说一万次这种教条的话,也无法催眠自己的大脑。

我就是很孤单,而且我分不清大家是在喜欢我,还是只是喜欢我现在变得非常非常识情趣罢了。人到底是爱另一个具体的人,还是只是在爱爱情这种感觉本身呢?这怎么才能区分?明德博士说可现在的我就是变好了呀,为什么要这么钻牛角尖呢?他这么说时我差点从躺椅上弹起来,因为巨大的痛苦塞满了我的心。我以前觉得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更有智慧,更有耐心,能理解和接受我在想什么,能提出解决方案。可现在我却越来越悲哀地发现他就像个有固定程序的机器,触发到他没有编程的话语就会引起温柔文雅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他依然很耐心,可是他并没有全心全意地专注在我的话我的人我的痛苦上,他的耐心只是一种敷衍的手段,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富有感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个世界对我的厌恶是偏颇的,对我的爱也是偏颇的。没有人能真正看见我的心情,看见我在想什么,现在总是猜错的人变成了他们,而他们还不如从前的我谦卑,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对的。

我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单向度的白雾,我能看到真正的他们,他们却看不见真正的我,怎么会有这么痛苦和不公的事呢?我第一次没有配合明德博士的工作,忍无可忍地拽起衣服来就跑走了。这让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训练基地,在理疗室的走廊外我碰见了佩普,他在和一个队医拿着材料比比划划地讲话,一抬头看到我才笑了起来,张开手臂拥抱了我。在这个瞬间,我几乎快哭了。我感觉到了他的体温,淡淡的古龙水味,甚至是胡茬和一部分柔软的脸颊,这种亲密让我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那就是他会在这个拥抱里发现我不对劲,然后丢下手里的文件,关切地问我怎么了,和我聊聊。可他没有,他松开我后拍了拍我的背就示意我可以过去了,重新投入了工作里。他甚至没有发现我还站在原地。

毫无缘由,不讲道理的,我觉得我像一条小狗一样被他遗弃了。在我二十年的人生里,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差过,甚至第一次影响到了我的训练状态,我实在受不了了,才躲进了厕所。如果阿克队长没有来找我的话,我感觉我会在里面坐到天黑。但他来了,敲了敲隔间的门问:“加迪尔,你在里面吗?”

“……我在。”我被我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听起来像阻塞的齿轮。

“是肚子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叫队医来?”他的声音有点迟疑。老实说隔着门关心队友有没有拉肚子是挺可怕的,万一我真的在拉那得尴尬到什么地步。幸好我没有,我只是装病的。可尽管我没病,我的难受却不是假的。

我决定今天得请假。这是我二十年人生中的第二次请假,第一次是中学时被同学霸凌,我自卫的行为演变成了打架,然后就磕破了头被老师带去医院。今天好像多年前那一幕的回演,我坐在椅子上任由队医给我做检查,看到玻璃墙上的自己苍白得像个鬼魂。尽管没检查出任何问题,但我的脸色看起来是挺糟糕的,因为我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所以队医还是宣布我今天不用继续训练了,要回家休息并观察体温,接着她就给佩普打了电话告知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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