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仰着脖子,上面是一道大裂的伤口,汩汩涌着鲜血,她整个人微微地颤抖,面色铁青,她胸前的衣物渐渐红湿起来,女人摸住那层粘腻的衣物,不知所措,想要用手掌止住伤口的血却无济于事,她绝望地哭喊道:“不要!不要!莺莺!”
何渡拾起自己的剑,抽开一看,靠剑柄处的剑刃居然沾染了一层血,何渡第一次感到如此愤怒,他将剑插入男人手掌心中,将他的手和大地钉在一起,怒视着对方道:“是这只手吗?”
男人痛得嗷嗷大叫,哀求道:“不要杀我!好汉饶命!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
女孩的脸色变得青紫,已经全然没了气,女人也不哭了,抱着自己的孩子跪在冰冷的泥地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直至右脸完全充血肿起,随后佝偻下腰将脸埋在孩子的胸口,希翼能够再次听到心跳的声音,最后还是彻底绝望。
“莺莺,我们莺莺睡着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妈妈给你盖被子……”女人将孩子放下,脱下自己的破夹袄,盖在莺莺身上,转而拍起莺莺的胸口,像安抚小宝宝那样哄她睡觉,可最终还是崩溃地大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
赵晃站在女人身后,捂住脸低声哭泣,眼泪从指缝中间不停滑出,他好想大声地哭,可是他不敢。
如果他没有把莺莺带出来,莺莺怎么会死!为什么会这样,刚才他明明还在给莺莺讲故事,可是为什么一眨眼,莺莺就再也不能开口喊他哥哥了,姑姑该怎么办,他该怎么面对姑姑,如果死掉的是他就好了。
女人想不明白,她恨透了男人,恨透了自己,在一片漆黑中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了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她起身转向被钉在地面的男人,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垂着长臂一拐一拐地走到男人面前,用力砸下去。
一些粉花花的腥臭的东西溅到女人的鞋子上,她丢开染血的石块,瘫坐在地上,咬着牙、咬碎了牙,只剩无声的眼泪静静点落,这些点进土地的泪,似是灼伤了那一层土,燃起灰白的烟雾。
何渡疲惫地拔出剑,甩开土与血,收剑入鞘,对女人道:“你们今夜便离开这里。”
“我已经无处可去,我要去陪我的女儿。”
何渡看了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赵晃,重新低下头,斟酌道:“你还有一个孩子。”
女人回头看向仍在哭泣的赵晃,闭眼道:“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不要!姑姑!不要!”赵晃跑到女人身边抱住女人,哭道:“不要丢下我!”
女人靠在赵晃小小的肩膀上,也紧紧抱住对方,“怎么办……我已经杀了人,我……”
何渡冷静道:“是我杀了他。”
“不行!我绝不做这种人!我不是这没有良心的……”
“那你要怎么照顾这孩子?”何渡问道,字字扎心,既要道义又要活路,天底下哪里有两全的美事,“我身上早就背了命案,就算推给我,对我也没什么影响。”何渡自嘲道。
赵晃闻此,不可置信地转脸看向何渡,才发觉早上看到的那些污渍或许真的都是血,他缓慢地脱开怀抱,慢慢走到莺莺面前跪下,伏在妹妹的身上。
柔软的人已经变得冰冷僵硬,心口不再有跳动声,他篡紧莺莺小小的手,“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人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要分别!死去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躺着,再也不睁开眼,再也不说话。
然而悲伤与痛苦,全在活人口中咀嚼,不可咽,也舍不得吐。
女人给莺莺挖了一座小小的坟,把换上新衣的莺莺抱进坟墓,赵晃点亮他和莺莺一起做的彩灯——如其他在风中摇曳的彩灯那样轻轻扑闪,散着暖暖的光,他把灯放在莺莺的坟头,将自己最爱的一把小木刀埋在一旁。
女人哭着,久久不愿封顶,她在莺莺额间落下一个长长的吻,捧起一把泥土,将死与生隔绝。
阳起雾驱,公堂大怒,村长击鼓鸣冤,自己的宝贝儿子竟被一个偷偷闯入的外人夺了性命?!老人捶胸顿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祠堂哀嚎不止道:“我的儿!我的儿!你怎么就这么没了!”
村人将何渡押进祠堂,面对在地上大哭不止、来回打滚的老人,何渡只仰着头,无话可说。
“啪”的一声,代执宗法的几个大家长纷纷入座,村长站在祠堂中间,指着何渡骂道:“你说!你说!你为何要杀我的儿子!”
何渡被几个村人压住,强行跪下,旁边是正在低声哭泣的女人,何渡面无波澜道:“他想强要这位女子,我不过是出手阻拦,不小心误伤了他。”
“误伤!误伤!我都儿子……我的儿子尸骨未寒,你竟有脸说出这种话!”老人怒不可竭,转而朝女人道:“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是你是你……钱第家的寡妇!你昨日还和瑞儿有说有笑,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位道长所言属实,确实是他想要非礼我。”
又是“啪”的一声,老人气得骨头咯吱作响,哭道:“你要摸着良心讲啊!我家瑞儿怎么会是那种人,他一直都很照顾你们家,到你嘴里就变成一文不值的恶人了!你一定是在说谎,是不是你们俩串通了说辞!一定是,是你们俩害死了我的儿!”
女人终于扬起自己的脸,向众人展示道:“这便是你那宝贝儿子打得,你老眼昏花,不会连这都看不清吧!”
“你这女人满嘴胡话,来人哪!宗法处置!”老人招手,便有几个壮汉拿了半个人一般粗的木棍走来。
这老东西,是想严刑逼供,把生米煮成熟饭,何渡插出脚,侧身将几人挡住,不悦道:“没有证据,你们凭什么动刑,我都说了人是我杀的,你儿子手上那剑口还不明显吗?”
“哼!这钱家村的法由祠堂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置啄!”旁边的大家长愤声道。
赵晃从外面钻进祠堂,扒住老头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将对方咬的哇哇叫,“哪来的小孩!你们怎么看门的!”
“那个坏人杀了我妹妹,你的儿子才是杀人犯!还我妹妹!”赵晃声嘶力竭道。
女人又开始低声抽泣,老人将赵晃一脚踹开,“信口雌黄,你一个小孩胡说八道什么!来人,把他丢出去!”
赵晃被三五个村人把住手臂脚腕,他动不了一点,只能大声哭喊,“他杀了我妹妹!他是杀人犯!他是杀人犯……”
老人掸掸袖子,重新回过头来看被押住的二人,“打到他们招为止!”
“我招。”何渡立着身子,对着面前一行低坐不语的老顽固,冷声道:“是我逼迫她这样说的,我看你儿子不顺眼,便将他杀了。”
公堂里坐成一线的男人女人讶异无声,全都睁圆了眼瞪住何渡,心脏突突跳,站在公堂中间的老头掐住胸口,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何渡颤颤道:“你……你这恶鬼……竟还有这样的人!”随后,他又恶狠狠对准女人喊道:“他所言属实吗!你说!”
女人低头不语,何渡再度插话道:“不要问她了,她已经被我吓疯了。老头,你的儿子,真是一头猪,杀起来的时候,还会像猪那样发出嚎叫,你有听过吗?我想你应该没听过。你的儿子彻夜不归,你怎么不想想他去哪里寻欢作乐了?不过对你那儿子来说,被我这种杀人狂魔盯上,再投畜道也算一桩美事。”
大堂里是死一般的沉寂,外围听审的村人们都面色凝重,随后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呐喊——“宗法处置!杀了他!杀了他!”
何渡仰着头,倒真装出一幅恶鬼的模样,睨视这面前的乌合之众,笑道:“从而今见,诸位也有些不太顺眼。”
“好了!好了!”终于有家长坐不住,催道:“既然犯人已经认罪,便快些行刑,别耽误了彩灯节的仪式。”
老人走到何渡面前,眉毛蜷曲在一起,气得脸色红肿,却突然得意道:“是啊,可不能耽误彩灯节,但是他们钱第家违反村规,在彩灯节期间私藏外人,也要受宗法处置。”
女人忽地转过头来,盯着老人,又看了一眼何渡,起身冲上前喊道:“我杀的!人是我杀的!和他没有关系!要杀要剐,都冲我来!你们冲我来!”
村人们拦住女人,将她按住,揪住她的头发,她却一声也没叫,而是继续喊道:“他们要吃人!他们要吃人!义士你跑吧!不要管我了!求你把小晃带走!”
何渡没听懂那话里的吃人是什么意思,只对老人道:“是我偷偷潜入钱家村,哪里来的藏人一说?”
老人从兜里摸出半包药渣,提起来对何渡道:“这药是你的吧?我们这可没有这么名贵的东西。你拿什么煮的?不会是又在钱第家偷了锅吧?”
老人露出花白的牙齿,乍一看,整面牙都是尖的,何渡转头去看堂里坐着的一群人——全都露出白牙利齿,幻梦般盯着细皮嫩肉的女人,流出森森的口水。
女人对何渡喊道:“他们要吃我,他们本就要吃我,我逃不掉了,你快些走!”
何渡幡然大悟,露出嫌恶的表情,愤懑道:“恶俗。”这么些人,单看都是无辜的老实人,甚至还有些可怜,可是等他们站到一起坐成一排,便全成了食人的怪物,只想从别人身上咬下一块肉。
老人大笑起来,公堂里所有的人都露出得意的笑,老人将药包丢开,捂住脸哭道:“我的儿,我的儿,你如今死了,我一定要为你报仇!快将这两人押下去,一个清蒸,一个水煮!”
“村长,那你儿子怎么办?”
“烤了!”老人边哭边回道:“他油脂多,记得多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