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寒冷冷地收回剑,拿出一条丝绢手帕将上面的血珠擦干净,然后在灼焱的错愕中凑近了些。
他盯着灼焱滴血的耳廓,嘴角挑起一个冷笑,一把扯开衣领,冲着他扬起下巴,“谁是姑娘?”
灼焱看到他颈间明显的凸起,轻呼出声,复又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烧了起来。
“灼焱是吧,”那人一边将身上的女款罩衫扯下来,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衫,一边说道:“嗯,我记住你了。”
灼焱完全没在意他语气里的威胁,只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他念得婉转清透,胜过世间任何美曲。
那两个字仿佛带着轻功,直从耳廓顺着血脉一路滑落下去,所经之处仿佛打通了一身的穴位,最后在他心上荡了又荡,才不轻不重地落到心头之上。
心神荡漾之际,清清冷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先回去复命吧,我走水路。”
“那,那我也和前辈一起走水路吧!”灼焱想也没想地说道。
他见寇寒看过来的眼神充满警惕,连忙解释道:“我长这么大都是在山里练功,还没怎么坐过船呢!听说这一片风景极好,我也走水路欣赏欣赏,沿路还可以照顾前辈呀!不论是烧饭煮汤,还是捉鱼铺床,我都能帮前辈做!前辈这么厉害的剑法和身手,哪儿能亲自做这些小事,还是交给我吧!”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才冲着寇寒讨好地笑道:“不知前辈可介意带上我?”
寇寒从未见过这么没分寸、这么不怕他的人,他不置可否地走出马车,那人就立刻跟了上来,大有要跟他一路的意思。
寇寒的剑从不斩盟友。
于是他运起轻功,足不点地,在林间急速穿梭。
「要来就来吧,只要你能跟得上。」
寇寒这么想着,更是用了八成的功力,如同影魅一般向前而去。
行了几十里路,没想到身后少年剑客的气息还一如既往地稳定,不远不近地缀在他后面。
寇寒行到江边,租了条小船,也不管灼焱跟不跟得上,即刻吩咐船家开船。
“老人家!等一等!等等!”灼焱远远看见船划出去了,连忙大声喊着。
船家一时停下浆,看向寇寒等他吩咐。
寇寒立在船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只这点时间,就够灼焱从远处急奔而来,足尖点水,稳稳地落在了船尾。
“谢谢老人家,谢谢啊!”他咧嘴笑着对船家说道:“回头我捉条大鱼给你!”然后他又走到寇寒身边,和他并肩站在船头,嬉笑道:“谢谢前辈等我!放心,这一路上我一定照顾得前辈舒舒服服,保证不让前辈后悔同我一路!”
寇寒正要说话,一个大浪袭来,小船一下子跃出去数丈。
“两位客官,回船舱里坐吧,里面有茶点可以用一些。外面浪大,要小心些啊。”船家劝道。
寇寒便往船舱里走,灼焱跟着他也进了船舱。
两人坐定,灼焱左看看右看看,像是没坐过船似的,看哪里都新鲜。
“你吵到我了。”寇寒喝了口茶,冷冷地说道。
“我没说话啊。”灼焱咧嘴一笑。
“你的动作,很吵。”
“啊?”灼焱的笑凝固在脸上,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杀官总是独来独往了,他确实是挺怪癖挺难接近的。
不过被这点困难吓住可就不是他了!
他给寇寒倒好茶,开始自说自话地给他讲自己之前出任务时见到的趣事。
虽然寇寒依旧面无表情,也从不接话,但灼焱就是知道,他在听,并且听得挺入迷。
可能是说话说得太多,到了下午的时候,灼焱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
“你怎么了?”寇寒注意到他灰白的脸色,说出了上船以来的第三句话。
灼焱听到他开口,觉得果然没什么能难倒自己,刚要说“没事”,一股酸腥自五脏六腑涌出来。他忍耐不住,冲到船尾吐了起来。
不知吐了多久,像是要把内脏全部吐出来一般,灼焱双腿打晃地扶着船桅勉力站着。
“给。”一只素白的手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
灼焱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去,月光之下,湖水之间,寇寒周身仿佛散着荧光,孑孑如仙。
他愣愣地接过茶杯,漱了口,然后背对着寇寒将空茶杯放进怀中内袋里。
寇寒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和他在月光下通红的耳廓。
.
两人一起回到平央阁,还未走进门便激起一片惊呼:
杀官竟然是和别人一起回来的!杀官身边竟然站着一个活人!!!
寇寒无视周围诧异的目光,领着灼焱复了命。
他本以为两人的交集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在这之后,灼焱只要不出任务都要到他的房前找他问好。
有时候他会带些茶点,每次都是他爱吃的那种;
有时候他会带些出任务路上买的特产,什么泥人扇子、什么香囊杂书,无奇不有;
还有些时候他会带一把野花,很明显在平央阁后山采的,杂乱无章,热闹得恼人……
寇寒很少出来见他,也从没邀请过他进屋。可这人就是能一直坚持,像是在和他进行一场耐力比斗。
元宵节的时候,平央阁办了一场灯会,甚是热闹。
灼焱在人群里找了一晚上,也没找到寇寒。
他抓住派任务的文官,急问道:“文官前辈,你有没有看到杀官前辈啊?怎么一晚上没看见他?”
文官把他拉到人少的角落,警告道:“你找他做什么?我可跟你说啊,每年元宵节他都要去后山墓地祭奠他奶奶,心情可不好了。你可别去招惹——”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灼焱已经运起轻功飞远了。
“这孩子,真是不怕死啊……”文官摇摇头,叹了口气。
平央阁后山一片幽暗寂寥,和前山灯会的热闹简直是两个世界。
灼焱一手举着好不容易抢来的糖葫芦和一碗元宵,一手拿着两个花脸面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树枝和藤蔓。
“谁?”一道寒光闪过,灼焱脖子上一冷,瞬间多了一把剑。
“是我啊杀官前辈!是我,灼焱!”
寇寒从阴影里走出来,收了剑,皱眉问道:“你鬼鬼祟祟地来这里做什么?”
灼焱将手中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摆,咧嘴笑道:“我看你不在那边,抢了点东西拿来给你呀。芝麻馅儿的元宵,你肯定喜欢!还有这个,我打了六场架赢来的,绝对适合你!”
他说着将手中的碗递给寇寒,“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寇寒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元宵。
自从奶奶去世之后,他再也没吃过这个。今日在奶奶的坟前,他确实应该吃几个给奶奶看看,告诉奶奶:他现在过得很好,还有元宵吃。
芝麻入口,香气四溢。
“怎么样?好吃吗?”灼焱见他嘴角沾了点芝麻,伸手帮他擦掉,然后在他愣神的瞬间,舔了舔自己的手指。
“嗯,不错不错,挺甜挺香的!”灼焱砸吧砸吧嘴,最后评价道。
寇寒从未见过如此放肆之人,羞恼地手指微动,就要取灼焱的小命。
可对方却像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杀意一样,还咧嘴冲他傻笑。
手中的长剑突然不听使唤起来,寇寒几次都没能提起剑来,最后只得归结于在奶奶坟前杀戮不好,饶了他的小命。
灼焱催他把碗里的元宵吃了,又将糖葫芦递给他。
“你吃吧,我饱了。”寇寒冷冷地说道,起身准备往回走。
“我吃过了,就是吃过觉得好吃才给你带的。你不吃,那不如我们留给奶奶吃吧!”他说着奔到奶奶坟前,拜了几拜,口中絮絮叨叨了句,最后将那串糖葫芦插到墓碑旁。
他刚做完这些,夜空突然晴朗起来,被云层遮住的满月高高亮亮地悬在天上。
月光投过云层,正好洒到墓碑上,照亮了那串糖葫芦上的糖衣。
灼焱一见,笑道:“杀官前辈,你一般过来都和奶奶说些什么呀?我感觉奶奶还挺喜欢听我聊天的,我再多说两句。”
寇寒无语,觉得此人行事真的是毫无章法,不能依常理推断,便道:“我从不说话。”
灼焱一呆,“那,那你来这边都干吗啊?”
寇寒从怀中拿出一把短箫,吹了起来。
这是灼焱第一次听别人吹箫,他从不知道箫声也能如此婉转悠扬。
他听着听着,忍不住拔出长剑,随着箫声舞起来。
春寒料峭,腊梅幽香。
一簇簇的松针随着剑气落下,飘到寇寒的发梢上,飘到灼焱的衣襟里。
.
后来,平央阁的杀官突然有了固定伙伴。
每次出任务都能看到一个俊朗少年在刀光剑影之下絮絮叨叨地和他聊天,而他总是倚在旁边的树上,或是翻着书,或是吹着箫,表情淡淡,头也不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