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树上有什么……柳逸直的嘴角难以遏制地微微抽动。
只见闫扶音蹲在粗大的树干上,她反常地没戴帏帽,黑色裙摆垂落在空中,随着夜风来回飘扬,脚边蹲着一只游隼、两只松鸦、三只圆滚滚的柳莺,以及若干他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它们按照体型大小一字排开,一直蹲到了树梢。
待柳逸直走近了,他才听清楚她到底在嘀咕些什么,竟引得林鸟围观。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乃足……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常德乃足……”她皱紧了眉,一直重复着“常德乃足”①。
柳逸直心想,这是想不起来了,从头开始背,结果还是卡在同一个地方吗?
见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起来下一句,他出言提醒道:“复归于朴。”
闫扶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接上了话头:“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背完,她点了点头,扭头看了身边的游隼一眼道:“听懂了吧。”
游隼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懂。
像是才看见他一般,她瞥他一眼,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逸直没回答,反问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岚孟仰头望了望夜空,半晌,才想起来:“我在这背书,嗯,背书。”
柳逸直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往她的方向又靠近了几步,她身边的鸟儿也不害怕,就蹲在原地歪着头打量他。
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花香,其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酒味。树干不高,和他的胸膛平齐,因此蹲在树干的闫扶音比他高出不少,他仰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问道:“喝醉了?”
岚孟摇摇头:“没有,我没喝酒。”
柳逸直指着她脚边的酒坛道:“那这是什么?”
岚孟将酒坛提了起来,仰头闷了一口,熨帖地叹了一口气,答道:“是甜水。”
柳逸直:“……”好一个甜水。
岚孟又开始背诵下一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②
她张了张嘴,又卡壳了,朝柳逸直不耻下问道:“下一句是什么?”
柳逸直:“……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
“夫物……”岚孟顺利背完了这一章节,扭头朝游隼问道:“听懂了吧?”
游隼配合地长啸一声。
岚孟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背下一章。
柳逸直好气又好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喝醉了蹲在树上背书,还要询问林鸟听懂没有的人,更何况她还记不清楚,若没人提醒,她不会一直卡在“知荣守辱”篇吧?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坛,道:“别喝了。”
岚孟愣了一下,收回手放在膝盖上,讷讷道:“噢。”
柳逸直不客气地笑出了声。这人喝醉了倒是一副温和小羊羔的模样,不似平日里那般心机深沉,表面上人畜无害,实则温和面皮下是一身的倒刺。
他道:“你也别在这背书了,喝醉了就回去休息吧。”
岚孟微微仰头,两眼放空,似在思考,半晌才决定道:“那好吧。”她纵身跳了下来,昏昏欲睡的灵鹤们被惊地飞了起来,洁白的羽毛簌簌落下。
她自顾自走到鹤群中柔软草地上躺下,两手交叠于腹前,柳逸直还当她睡了,走近一看,却发现她眼还睁着,一轮浅淡的上弦月映在她漆黑眼瞳之中。
柳逸直:“你在干什么?”
岚孟答:“晒月亮。”
柳逸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继而伸手掩唇闷笑。
怎么说呢,还怪可爱的。
虽然他很想直接问她混进山到源有什么目的,是不是为了遮掩能够调用的暾云炬神力这一事实,才封禁了他们的记忆,可不清楚她酒醒后还会不会记得当下发生过的事情,他谨慎地没有开口。
隔着三步的距离,他在她旁边坐下。灵鹤们都醒了,低下头颅啃着草皮,旺财“嘎嘎”叫了几声,踩着他的脚背扑过去啄那只肚子浑圆的柳莺。
寂寥的夜里秋虫啼鸣便愈发清晰,甫一开声,便如投梭织布般,一声接着一声,柳逸直竟在这略显聒噪的虫鸣里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惬意,好像整颗心都落入了平静的潭底,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了水面之外。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
岚孟腰间的芥子袋里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她摸索着将里面的传讯符抽了出来,娄雪沁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扶音,你在哪呢?我们,嗝,我们打算回去了。”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就来了。”
“对了,你看见柳,柳师兄了吗?在膳堂里找不到他人。”
岚孟:“没看见。”
柳逸直:“……”
他看着她掐断传讯符,起身时还抬手拍了拍后腰的衣襟,然而草屑却顽固地抓着布料不肯松手,她也没注意,就顶着一后背的草屑走了出去。
柳逸直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直到看着她和娄雪沁几人汇合以后才收回了目光。
一路吹着夜风,快回到南园的住处时,岚孟头上那股晕乎劲才过去了。
她愣了半晌,才伸手挠了挠头,浑身灵气微微震荡,身后草屑便扑簌扑簌飘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