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也好,走了也不好。
天亮得实在太慢了,陆怀英太久没有一个人睡觉了。
夜太长了,日子也太长了。
这几天陆怀英瘦了一大圈,公司里的烂事儿又多,他每天都行尸走肉。
他有点儿腻了。
他这几天住在地下室,正在欣赏一个叫做《伥鬼回忆录》的电影。
电影的开篇就是观音座下,慈眉善目的菩萨听水八百年,圆月在头顶。
有男人匍匐在他脚下,他嘴边的鸡汤油渍未干,指甲缝里满是污泥,偏偏是这样,他跪得实在虔诚,他身上所有的钱都只够买得一对蜡烛,点上了别人点过未烧完的香。
镜头一转,他正在打麻将,花色的衬衫白色的背心,似是洗了澡看着清爽了许多,听旁人叫他阿锚,阿锚的牌技不好但是运气极佳,他下沉的眼角有一粒痣,这痣喜人,给了多次特写,他夹烟的指尖划过,似乎在暗示要吻的话可以吻在这里。
阿锚看起来潇洒,他蹲下来逗了逗脚边的流浪狗,有简讯传来,他低着头看了一眼,与牌桌上的各位算钱,他叼着一根烟,双手合十看起来颇有礼貌。
在小街的尽头他踹了流浪狗一脚。
镜头跟着他往前走,阿锚今天与朋友一起吃饭,他的朋友带了一个红色头发的女人,有点儿妩媚,她的胸口大大方方地露出来给大家看,中间纹了个被挤压变形的一箭穿双心,绞成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架。
阿锚对她的眼神不太尊重,勾起笑的时候仿佛洞清世事,三人在一张桌子上吃烧烤,阿锚低头去捡他的打火机,手指从脚背沿着白色的丝袜一路往上在她的小腿肚上画了个心。
阿锚的朋友是个老实人,当时在酒吧打架的时候也是个胆小鬼,阿锚帮了他一次,他就觉得阿锚是好人。
阿锚的朋友在几瓶啤酒之后在桌子上睡觉,存放啤酒的潮湿半地下门掩着,传出了阿锚闷声的喘,再出来,阿锚拍了拍他的朋友,叫他起来结账。
阿锚第二日还是去他的朋友家玩,朋友很热情,要做饭招待他,红发女人在厨房,穿着豹纹的高跟鞋切菜,她的指甲是黑色的,好像个无情的寡妇。
阿锚去厨房端菜的时候让她来看冰箱,厨房太小,冰箱一开就会抵住门,阿锚说冰冻层的鱼坏了,女人翘着屁股看,她就是故意的。
镜头又一转,阿锚的朋友正抱着阿锚哭泣,他迷恋的女人离开了他,带走了他所有的积蓄,哪怕这积蓄本来就是要给这女人开花店的。
阿锚安慰着朋友,与他一杯一杯地喝酒,谈心。
“女人都是骗子。”
“没关系的,你还这么年轻。”
“兄弟,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阿锚穿过阴森的走廊,低头打开上了门,灯亮的一瞬间,红发的女人正在他的床上。
“你怎么能这么伤害我的朋友呢?”阿锚勾着她的下巴说。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阿锚拽着她的头发来到了卫生间,把她扔在马桶的边上,要她按满一百次冲水键才让她出来。
好像什么强制又激情的戏码。
镜头又神叨叨地一转,阿锚正单膝跪地捧着戒指求婚,他对面的女人捂着嘴幸福都要从眼睛里漫出来了。
她不同意也不行,床底下上镭射袋的边上有阿锚掉落的耳钉,耳钉上还有未干的粘液,草莓味的。
阿锚在夜里向女人倾诉他童年的不易,早死的爸远走的妈,耳聋的奶奶跟艰辛的他,但就是这样,搬过砖拉过沙攒了积蓄娶了她。
女人抱着阿锚哭泣,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妻子的工作在一栋写字楼里,妻子在工位上上班,而阿锚在办公桌下上班,妻子的领导正在被阿锚轻轻安抚,这个男人答应了阿锚,只要从公司偷出三千万,他俩就能远走高飞,而妻子是最重要的一环。
保龄球馆里清脆的撞击声,strike的红色字母闪烁。
阿锚给自己弄了一家皮包公司,妻子对此深信不疑,一场看似没有巧合的公司聚餐之后,俩个美国佬已经等在暗处。
阿锚装模作样,侃侃而谈,酒醉之后让妻子来接,说家庭和睦的男人更能得到商场大佬的青睐。怀孕的妻子替他检审合同,阿锚三分醉,演她流泪,需要几千万,倒手就能赚,苦于没家底,阿锚的红着眼睛要撕了努力了好久的合同。
镜头一转,皮包公司被砸了,妻子的领导与妻子坐在那儿,面如死灰。
阿锚叼着烟,他要去远方。
远方有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她像只会奇技淫巧的狐狸,四肢百骸都是美妙春水,那女人叫小绘,阿锚的七寸都叫她捏的死死的。
阿锚在房间里铺上纸币,光溜溜睡在床上,等来她热烈的相迎,小绘缠住他,毒害他,麻醉他,一次次地搁浅终于回到阔别的怀抱。
小绘的火候到位,技巧娴熟,在烹饪的时候还要加上精神的调料,风情万种的女人似乎在蚕食他的精气,瘦弱纤长的手臂最后收走了他的遗产。
阿锚在那场大火里逃生,眼睁睁地看着小绘温柔又冰冷地感谢他的礼物,他的手腕被镣铐封锁,瓦斯的味道越来越重。
阿锚在打牌,他穿着花色的衬衫,他的手指被大火烧的粘连在一起,他的面目丑陋,打牌的钱他都得欠。
他后面的电视机里投机教父侃侃而谈,坏运气来自过度的贪婪与卑劣的道德。
阿锚变形的眼睛里看见一只流浪狗,它想挣脱主人的锁链,非要来阿锚身边。
流浪狗的主人说,“这么多次,还是要走,没点良心。”
“都怪你把它养的太好了,它估计都忘了,他自己本来就是条没人要的流浪狗来着。”
“也是。”它的主人松了链条,“再可爱,还不是一只流浪狗。”
流浪狗还想再回去,主人上了昂贵的车,呼啸而去,看也没看那流浪狗一眼。
流浪狗带着锁链,阿锚在此时收到医院的短信,他还有三个月。
阿锚踢了流浪狗一脚。
天青雨蒙,阿锚跪在菩萨脚边,菩萨无头,被黄鼠狼偷走。
陆怀英的烟灰缸全是烧残的半支烟,他坐在这里观看一部毫无价值的垃圾电影。
陆怀英的胡渣有点长了,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被酸菜缸子泡了几年才能露出的菜色。
陆怀英紧紧皱着眉头,他桌子上的玻璃瓶在电影落幕之后通通被推在地上。
龙舌兰跟朗姆酒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陆怀英反正一个也喝不出来,舌头被辣歪了,像辛星一样。
又挺过去了一天,祝贺啊陆怀英。
电影的最后还在黑色滚动的报幕里唱歌。
「我想做个好人」
「还想做个恶棍」
「我想做个奴隶」
「又想做你主人」
薄情寡义的人不会因为一个赚麻了的买卖变得不漂亮,陆怀英有点想睡,但是他不敢,睡醒的一瞬间就像加载了很久没有会员的1kb2kb等出来的界面进行下一步那样,一瞬间就开始运行爆炸,接着宕机。
宕机久了,人就会不聪明。
感觉这种事情,应该哭一哭就好了。
但是最搞笑的是,陆怀英根本就哭不出来。
他胡乱地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试图在这些喜剧片里找到一个纯悲痛的电影看一看。
最后他选择了打开郭德纲。
相声说得太好了。
只是陆怀英忘记开音量键。
偌大的影音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胡子拉碴,半死不活,沙发上还有一本辛星落在这里的《小王子》,写的不知道什么鬼东西,他打开一看,字都重影了,书本里掉落一张红桃A,陆怀英没捡。他觉得自己可能血糖低了,弯一下腰都容易让他摔在地上。
陆怀英觉得自己的的嘴好像吃了生花椒,用了许多水都洗不干净,他只能一次次地用舌尖抵着上颚,这个姿势让他觉得腮帮子一直发酸。
他的头发好久都没打理,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具逃难的干尸,现在就能放进坟洞古墓里。
他在深夜里看见烧毁了的阿锚坐在他的对面。
“如果他哥真的杀了你的哥哥,你还会爱他吗?”阿锚问。
陆怀英呆滞地像是瘾君子,目光都无法聚焦,他看阿锚就像一团马赛克,“会,但是...可能没结果。”
烟雾在二人之间,“但是结果...也不重要...”
“人算什么东西,狗又算什么东西,我算什么东西,”陆怀英瘫在沙发上,看着头顶上的如同流星闪过的影厅顶,“这是命运决定的事情,是基因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我能决定的只有...”陆怀英手掌的青筋比在岛上的时候更为明显,手掌的影子遮盖他的眼睛,“快点儿把这事儿忘了。”
“我要去做正确的事情。”陆怀英捂着脸,“我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