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星空披上了月色的光辉,显得柔和而明亮。
段言中午跑出去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篮球,回到家又开始打游戏,看得傅女士一阵不耐烦,“别玩儿了,帮我去以前的房子里找点东西。”
“找什么?”
“一些绝版的老照片。”
“照片放哪的?”
“我怎么知道!咳咳,我忘了放哪了,你好好找找。”
段言扶额:“……那你和我爸呢?”
“我和你爸出去吃烧烤——”傅女士美滋滋地说,注意到他微妙的眼神,立刻道,“打住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可别想跟我们一起啊,没你的份儿,医生都说了,让你最近少吃辛辣刺激性食物,多吃点清淡的东西。”
“……好吧。”
他都习惯他爸妈抛下他出门过二人世界了。
段言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旧钥匙,妥帖地揣进兜里,摸上手机,鞋子一换,分分钟出了门。
今晚不算闷热,反而有阵阵凉风拂面而来,别样的清爽。现在住的房子和之前的老房子相隔不过几公里,对少年来说不算太长的距离,骑上山地车很快也就过去了。
黑色的山地车骑到小区楼下的花坛边时,一团人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这个小区有些年头了,很多家庭早已搬去了更好的地段,这里住户少、维护的费用少,路灯也没有以往亮。
此刻,昏暗的灯光下,郁郁葱葱的花坛边,正坐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她的目光落在虚空处,眼底是言而易见的脆弱。
“嘿!发什么呆呢!”清朗悦耳的男声响起,吓了陈丹丹一跳。
她的视线顺着黑色运动鞋往上,白色的长裤,藏青色印着涂鸦的短袖,再往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段言。
好像是上天把他带到了她的身边,让她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如果有阿拉丁神灯,她的愿望又恰巧被听到了的话。
这是上天给的偏爱吗?
陈丹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站在她面前的段言弯下腰,视线和她齐平,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不开心就别勉强自己笑。”
“你怎么在这儿?”陈丹丹转移话题,上回段言下车的站点离这儿挺远的,他分明已经搬家了。
“过来收拾点东西,”段言从兜里掏出包纸巾,擦了擦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后问她,“你呢?”
她分明也早已不住在这里。
陈丹丹轻描淡写道:“有点想念这里,所以回来看看。”
“哦?”段言含笑指着她身后的花坛,“看来你很怀念小时候捉迷藏躲在这里,然后被蚊子咬了十几个包的日子?”
陈丹丹瞪他,瞪着瞪着,嘴角又抿出一点笑意。
气氛乍然间变得有点轻松,晚风吹着很舒服,少年身上清新似薄荷的气息顺着夏夜的风吹到陈丹丹鼻尖。他从兜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陈丹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糖,“你怎么随时都能变出大白兔奶糖啊?”
“想到可能会用上。”
“哦。”
“不说说你的心事吗?”
“哈?”陈丹丹不意话题突然转到这里,反应慢了半拍。
“这里不是我们小时候分享秘密、讲心事的地方吗?想说什么就说吧。”段言状似无奈地仰头望天,“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当你的知心大哥哥了。”
陈丹丹的雷达一下子被触发,“你确定你当时扮演的角色是知心大哥哥?那请问,当我伤心地和你说我的糗事时,在一旁笑得开心到肩膀直抖的人是谁?”
“姓段名东东,”段言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自己,“本人姓段名言,你刚说的那件事情与我无关。”
陈丹丹:“……”
好一个“无我无关”,照他这么说,番茄和西红柿也无关了是吧?
她回想起两人小时候拌嘴的日子,心里的防线骤然间崩塌了大半,想了想不知道从哪里切入,于是决定想到哪说到哪好了,“其实我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坐公交车,我更想骑自行车上下学。”
段言哑然,“我记得你小时候学自行车还挺痛苦的。”骤然从有辅助轮的儿童版四轮自行车换成了二轮自行车,她当时慌乱的要命,歪歪扭扭地骑在自行车上,差点一头撞进花坛里。
陈丹丹没有否认:“是啊,小时候习惯了骑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刚开始学骑正儿八经的自行车,确实蛮痛苦的。”
“后来怎么喜欢上了?”段言发现他开始好奇那些属于她,而他不曾参与过的时光和改变。
陈丹丹比划着说:“后来很喜欢骑着车肆意飞扬的那种感觉,你懂吧?就是感觉在风里骑着自行车很自由。”
段言轻轻点头,用眼神鼓励她接着往下说。
“我们小学不是不让骑自行车嘛!当时我们班有两个男生偷偷骑车上学被老师发现,还把家长叫到学校来了,你记得不?”
“记得,是陈磊和闫强。”
陈丹丹失笑:“是了,你的记性一向不错……跑题了,我接着说,小孩子嘛,越是不让做的事情就越是想做,越是不能骑车上学,就越是想体验一把骑车上学的感觉。”
段言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她说话。
夜色宁静而温柔,连带着少年的眼神看起来也好温柔,陈丹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我满心期待着上初中,想着等我上了初中,就可以骑车上下学了。”她老早就开始期待,期待了好几年。
“可是我爸妈离婚了,刚开始我跟着我爸,他娶的那个阿姨不同意给我买自行车,说是骑自行车上下学不安全,我爸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就没给我买。然后我又跟着我妈,她和叔叔生了个妹妹,完全顾不上我。”她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她小心翼翼地和母亲提过,母亲当场拒绝了,理由很充分——家里柴房没有地方放自行车,继父的摩托车、母亲的电动车、妹妹的儿童自行车和滑板车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位置,另外还有一些杂物和快递箱子占据了剩下的位置。
所以她一直坐的公交车。每当看见路上有小孩子骑车,她就会想起小时候父母教她骑自行车,从后面扶着怕她摔倒。
她不喜欢等待,不喜欢摇摇晃晃地在一站又一站停下等候,不喜欢公交车上难闻的气味和拥挤到经常无处下脚的空间,更不喜欢在站牌处看着来来往往的家长接送孩子。尤其是下雨天,上学的路段排水不好,公交车有时候开得跟游艇似的,排队上车时还容易一脚踩进水坑,溅起的泥水直接将她的裤腿弄湿。
她犹记得母亲过去对她的纵容。只是……她抬头看了看楼上曾经的家,这一切早已不复往昔。
“可能我真正讨厌的不是坐公交车,而是没办法选择骑自行车,因为不被大人在意的小孩是没有选择权的……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被偏爱的小孩子自身是感觉不到被偏爱的,就像健康的人感觉不到健康本身就是一种幸运。直到他们离婚,我慢慢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累赘,我才发现,原来之前无知无觉的我是全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小孩,什么都不用担心,最大的烦恼就是期末考试马虎大意没有考高分。”
“今天我在家里带妹妹,妹妹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为什么奶奶说我是拖油瓶?”
不欲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老实讲,陈丹丹也觉得很奇怪,分明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段言,也不曾同他有联系,但面对他那张脸时,她总是有种莫名的信任感,轻易吐露了她的喜好和心事。
信任他会为她说过的一切话保密,也信任他会理解她的情绪。即使他之前恶劣地嘲笑过她,她还是对他产生了这样的信任。
有点奇妙的感觉。
——毕竟她从来不是一个希望得到别人怜悯的人,也从不奢求真正的感同身受,这些话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说,却莫名地告诉了段言。
陈丹丹试图在大脑里分析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概是因为段言让她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
这个词对于如今的陈丹丹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在他面前,她可以放心大胆地泄露真实的情绪,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不用担心他会出卖她告诉其他人,不用解释前因后果,她直觉段言会理解她,也遵从直觉的相信他。
他一直都是这样可靠的人。
小时候会在她花光零钱后用自己的钱给她买零食吃,会在她被罚抄时提出用她的字迹帮她抄,会皱着眉头看似嫌弃但无比配合地陪她玩简单幼稚的过家家、堆城堡游戏。
在小时候的陈丹丹面前,段言是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朋友。
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可能、似乎依旧是。
所以陈丹丹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变得不那么坚强,不那么冷漠,主动撬开伪装平静的外衣,露出脑袋冲他笑眯眯挥手。
——嗨,我有点心里话想说给你听。
很久很久之后,陈丹丹终于将心底的委屈说尽,情绪也发泄了出来,虽然还是很难过,但莫名的,有种久违的轻松。
“说完了?”段言问。
“嗯。”她揉揉眼睛。
清凉的晚风将草木吹得轻轻摇摆,花草的香气一阵阵被微风吹入鼻腔。
夜空下,少年的眼睛比钻石般闪耀的星星还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