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洇昼发觉自己最近总喜欢干没脑子的事。
他向白教授撒了谎,然后租了辆一样的车,从海岸绕远路返回玉响山,堵了近三小时的车进入小镇,天空暗成了深蓝色。
往返都要三个小时,停留间隔不超过一分钟。傻子才会这么干。
因为两个选择利弊对等,无法做出抉择时,苏洇昼会跟随内心的第一想法,他并没有脱线,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理智而坚决地做了这件疯狂的事。
事态按着他一路构思的预想发展了。
民宿老板告诉他,那个姓白的小男孩五个小时前就出门了,手上什么都没拿,也没退房,穿着睡衣和拖鞋匆匆忙忙跑了,现在没回来。
苏洇昼回到房间,看到被拉扯拖在地上的被子,躺在枕边的手机,似乎能看到白途慌乱地爬起来,不管不顾夺门而出的情形。
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糕。
白途出门从来只用手机支付,所以现在没了手机的他身无分文,穿着睡衣和民宿拖鞋,不知道流浪在哪个街头找他。
苏洇昼打算先到车站附近找一找。
这里离车站不远,白途穿着拖鞋不好走路,应该走不了太久。
十点刚过,暑气总算被陆风吹散,气温降到了舒适的温度。
无数路灯相连的光线闪过苏洇昼漆黑的瞳孔,映亮藏匿的不安和执念。
他其实没那么着急。自省、该道的歉、要说的道理他早就想得明明白白。占用脑细胞的问题早就不是眼前的小矛盾,而是他对于“白途”这个存在的看法。
竹马也好,朋友也好,被托孤,需要负责一辈子的对象也好,他们的关系没有定义,所以感情也无法定义。复杂得让人不敢定义的感情。
白途的世界很简单,无忧无虑,他也许不会想,苏洇昼作为需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大人,想让一切事物都变得可控的可怕控制欲,不得不抽丝剥茧想清楚。
但自从向白途这个不确定因素妥协之后,他的控制范围出现了裂痕,大脑也开始不受控制。
大脑中那个还没成型的念想在他隐约意识到之前,被不可控制的“下意识”戳破了。
停好车,苏洇昼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了一下。
得知白途两个小时前来过,知道最后一趟列车已经出发后,脸色不太好看,灰溜溜离开了。
白途没出事,苏洇昼稍微放下心。转念一想,白途应该也在和他怄气,不然早该给他打电话了。
白途从民宿走到车站用了将近三个小时,他一整天没吃东西,剩下的体力应该走不了太远。
苏洇昼加快步伐,绕着车站附近的林子找了一圈,汗渐渐湿透了上衣,额前的头发也湿成了一绺绺的,表情仍然沉静得吓人,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车站往东走是玉响山未开发的地区,旅游业大兴的确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地方带来了可观的收入,但为了保证生态平衡,留下了四分之三的原生态森林,因为有虫蛇出没被拉上黄线禁止进出,茂密的绿海只有一条护林员走的泥土小径。
苏洇昼看到松松垮垮的黄色警戒线,毫不迟疑跨了进去,顺手把带子重新扯紧。
白途这个神经大条,思维方式与众不同的家伙,看到这条像是动漫案发现场拉的黄线,绝对会耐不住好奇心和中二病跑进去看一看。
繁茂的枝叶把远处车站的灯光彻底隔绝,苏洇昼只能用手机打光,沿着小径往深处走,边观察两边杂草丛的痕迹和动静。
走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下,苏洇昼被满天萤火虫吸引,倏地看到一条被踩踏过的小道,看杂草垮塌程度,走过去的人体重很轻。
他顺着小道继续走,很快听到了杂草窸窣、风动枝叶、雀啼虫鸣之外的声响。
是浪花反复扑向沙砾的涛声,还有小男孩青脆的叫喊声。
圆月银白色的光辉下,沙滩上的人光着脚丫,几步冲刺上前,一脚踩碎堆成城堡的沙雕,然后在上面一边用力踩踏一边大喊大叫:“呃啊啊啊啊啊!”
“苏洇昼!你这个死老头!死老头!死老头!死老头!生气!生气!生气!”
“苏洇昼啊啊啊啊啊啊!吾让你走!现在知道吾的厉害了吧!死老头!臭老头!骗子!骗子!骗子!”
他嘴里重复地喊着苏洇昼的名字,直到把沙堡夷为平地,才停下动作喘气,还是气不过,又狠狠踩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下来,重新把沙子拢起来堆城堡。
这两个小时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树荫下的苏洇昼缓过神,慢慢蹲下来,像痴汉一样,捂着脸笑了起来。
——上帝啊,命运是如何将这位可爱的小男孩送到他眼前,又是如何将摇摆的指针偏转向他的呢。
他脑海中冒出一句最符合心情的台词。出自生日时朋友送的小说,当时看完之后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却在此时此刻无厘头地冒出来。
虽然正被恶狠狠怨骂,却莫名戳中了苏洇昼的萌点,只觉得现在的白途比往常每一种样子都可爱。
沙滩上小小的身影忙碌不停,并着手心来来回回搬运海水和沙,费心堆砌好沙堡,食指在上面写字,不用看就知道——苏洇昼。
然后退后几米,喊叫着冲上去把带名字那面踩碎。
“苏洇昼!再丢下吾!谁让你丢下吾!哼……被吾踩在脚下了吧!混蛋!混蛋!蠢货!”
“嘁,说吾不懂事,到底是谁不懂事!幼稚!幼稚!幼稚的死老头!讨厌你!可恶可恶可恶!后悔也不原谅!道歉也不原谅!摸头也不原谅!敢找吾和好就把你踩在脚下!苏洇昼!”
“啊啊啊啊啊!”
白途像是真的气急了,把沙地踩得满是坑还是不解气,突然大喊大叫向海里奔去。
享受着唾骂的苏洇昼神色一变,双腿下意识跑了出去。
“白途!”
大腿已被海水淹没,白途猛地回头,愤怒的眼睛“哗”一下被浪花冲刷,变成呆滞的空白,整个人像关节缺油的木偶,木木地看着他。
直到再度涌来的猛浪打在身上,白途踉跄一下被撞倒,稳稳倒在苏洇昼臂弯里。
苏洇昼抱着他后退撤离危险区,白途人还没站稳,就像小行星一样撞了上来,苏洇昼反应不及,不知道白途哪来的蛮力,半推半扑地撞倒了他。
身下是海滩,苏洇昼并不担心,他左手护着白途,右手撑了一下后背着地,海水浸湿了他的下半身。
白途整个人都湿透了,跨坐在他腰腹上,刚玩过沙子没洗干净、脏兮兮的手撑着他胸口,自上而下审视他,像在确定他是不是苏洇昼本人,海水一颗颗从发尖滴落,替代了他的眼睛。
这双圆润的眼睛亮亮的,没有哭过的迹象,定定地盯着他,忽然两只手贴上他的脸颊。
虽然不合时宜,苏洇昼还是忍不住说:“脏。”
后知后觉的白途瞬间被点燃,两手攥紧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喊:“你还敢回来!你这个骗子,混蛋,蠢老头!撞吾枪口上你就等死吧!”
苏洇昼等他骂完,诚恳地说:“对不起。”
白途躬身瞪他,火气更盛:“不接受!别以为道歉吾就要原谅你……”
“凭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走就走,想后悔就后悔,凭什么你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吾讨厌你!吾就是不想如你的意!”
“对不起。”
“不原谅!”
“……”
苏洇昼拉下他的手攥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眉眼春风和煦,声音轻缓,认真又温柔地说:“那你又是凭什么每次都让我心软呢。”
白途一愣,眼里的火苗被撩动发丝的风吹灭,微张的嘴唇倏地绷紧,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滚烫的重量在苏洇昼胸前晕开。
苏洇昼撑起上身,把白途抱到干燥的地方坐下。
难得见白途哭。回想过去十七年,除了无意识啼哭的婴孩时期,苏洇昼竟然不记得白途在他面前哭过。本以为是个碰到委屈就哭的敏感小男孩,却意外比大多数人哭得少。
苏洇昼看白途哭得一抽一抽的,还想用手抹眼泪,赶紧拉住他的手。